【小脚女人】
(2017-03-09 12:17:07)
——她两脚开叉,仰面躺着,脚搭在炕沿上,…就这样,仰面朝天,一动不动。我去了她也不动,炕上坐着那凶神恶煞的两口子。我说你起来吧,她不起。地上满是碗碟碎片和剩菜饭渣,她就躺在那上面,一动不动。我先把她搀起来……
——不久她死了。
——很快那孽子得了脑溢血半身不遂,敢许遭报应了。
她从未走出过胡同。胡同是一根竹筒,她是一粒豆子,却滚不出两个出口。最多在胡同口,站一会,眯眼探视一下南北。胡同东西走向,南北略作张望。家在竹筒中间,兀起的一个节。
她小脚。
她扶着两面墙,踽踽而行。
她人很好,慈悲。
小时候,没见过比她更爱孩子的。那孽子八岁还挂在她怀里吃奶。
她是老酒鬼的二房,前房留下一个,叫宝山。这孽子叫玉山。金玉满堂,倒也兴旺。
可惜宝山生了七个女孩,玉山生了四个女孩。这家男丁不旺。
宝山对她也不好,不是亲生养的。也没好报应,脑溢血瘫痪,死了。玉山脑溢血,还能摸摸索索走。估摸着也没什么大寿限。
——这日子没什么意思,赶紧让我死吧。
——活一天是一天,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都是命啊。
——命不济。
她手作的白布夹袄,估计人一死就烧了。那一针一线,可谓惊世之作。中国人爱烧东西,包括物质和记忆,特别农民。烧也是祭奠,包括香纸祭品。可见中国人信奉拜火教。
那白布夹袄一尘不染,更无汗垢。天再热,也一丝不苟,不挽袖口不露脖子。她就不出汗么?还是文化塑形了人体的排泄系统?包括泪水,也只是湿润一下眼眶,绝不漫流。
我厌恶祥林嫂,也诅咒她赶紧死。我受不了她们的表情,受不了她们的思维,受不了她们吐露的嘘唏叹惋,受不了那个叫“命运”的枷锁。叙述者被一只名叫鸱鸮的恶鸟给操控了,由此才会恶声恶语恶气,进而以毒攻毒,以恶为美。
我诅咒苟且无私之爱锻造的卑贱形态。
恶寄寓了坟头,年年枯萎年年膨胀。
——我们分到了土地。
——那土地养人。
——今年终于团团圆圆一家人了。
——唉,但愿风调雨顺。今年五龙治水。
老头扎撒着稀疏白胡子,走进柜台,要了喝了,抹抹嘴,抠搜出五毛钱来。他红着脸,走出了酒馆。
大街遍布灰尘。春阳慵懒迟钝,一口口消磨着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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