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的伦理功效？我在想这个问题，一直想到现在。或许那时人死的渠道太有限了，我妈你妈他奶奶她姐姐……除了吊死之外，别无他法——一瓶农药要花钱呢。跳井又污了水，于名声不利。

男人上吊会被人瞧不起的，除非你帝王将相，那叫体面。男人寻死的方式就是战场刑场工场农场狩猎场，或车轮楼宇刀剑棍棒，最次揣一瓶敌敌畏，找一个没人的角落喝掉。

在死方面，女人节俭体面，男人奢侈孤傲，二者指涉向了共同的卑贱况味。

凤凰镇很大，第一个死于车轮的人永远记得，他是个小伙。因何而死，想一想大致源于高考无望。这一点不像今天的家庭伦理电视剧或年代剧，动辄父亲死于车祸。哪有那么简单？何况车那么少，开车的人个个技艺精湛。“老解放”汽车的时代，死一个人，于死者家属和司机而言，莫不是无比巨大的悲剧。他父亲蹲在地上，两头捂着脑袋；司机蹲在地上，脑袋夹进了裤裆里。围观的人，特别孩子，也默哀于那粉碎的脑浆或血肉。这不像今天的人那么麻木，眼球比手机摄像头更贴近生命本源。

咸阳这年读四年级了。他是孩子王，因为从小没娘，爹又是个酒鬼。他妈就因为爹喝酒经常打她而上吊死了。或者说，她是凤凰镇“解放”以来第一个吊死的女人。“新社会”把鬼变成人，自杀很丢人的，阎王爷都不乐意你寿限不到就来投胎。当然，“癌症”是一个发明——是的，发明——因为它在凤凰镇的历史，不过三四十年。之前死于“肿瘤”，但不死于“癌症”。“肿瘤”≠“癌症”。前者为中医学范畴，后者属于西医了。

咸阳最怕上四年级了，孩子王也有天。这“天”为老师掌控。咸阳最怕在四年级上卿老师的美术课了，尽管只有一节，而这节课铁定要画吊死鬼，而他妈妈吊死了，他家的外号就叫“吊死鬼”。“吊死鬼”＝咸阳。没有人敢当面说出这个名字，而今卿老师要公开带领大家画“吊死鬼”。咸阳想死、想杀人的心都有。他一直酝酿事节并调整情绪，进而谋划了场景中交叉游动的目光：如果谁胆敢笑，胆敢朝我瞥一眼，那你等着瞧吧。

咸阳想旷课，却又没人陪伴。到处浪荡一天，无非野地里瞎转悠。秋庄稼尚未成熟，瓜类早已下架，果子尚青涩，河水已凉无法洗澡，镇街上永远千篇一律。至关重要的是，伙伴们不敢旷课，否则这学期美术课不及格不说，还要留级，因为卿老师不仅上美术，也担任数学语文历史和班主任，或者说他是四年级唯一的老师。小学五个年纪五个班五个老师，就这样。再则，如果我旷课，那岂不意味着你胆小鬼？与其别人背后指指点点，不如当面拼个头破血流。这是咸阳称王称霸的混子语法，也是凤凰镇男人的普遍法则。

卿老师来了。大家早就准备好了美术本。“画吊死鬼”这一动作及其画面，隐隐约约闪现于每个人的脑海中，甚至很多嘴唇的口型，俨然模拟并念念有词起了“diaosigui”。咸阳坐在教室最后面，脸色铁青，捏着一把钢锯打磨成的匕首，刻画着本来沟壑纵横的桌面。他的同桌叫穆铁柱，算是咸阳的小喽啰，此时兴奋得屁股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却又不敢张狂。他仿佛略通感一点咸阳的隐秘心思，所以紧闭着嘴，只是一个劲地在美术本的背面画着各种小人。

卿老师的脸色跟往常一样肃穆。声音也如往常一样磁性响亮。“拿出美术本来，准备画画”，他抓起一根粉笔，转身开始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圆。“这是头”……大家开始照猫画虎，各种“头圈”带动的声音，群蛇穿行草间一般刷拉刷拉的。卿老师开始下讲台走动，看大家画的“头”怎么样。

突然教室门口闪过一个扎小辫子的脸来，“报告！”卿老师转身，大家齐抬头。“报告老师，我爸让我哥哥赶紧回家，我妈妈吊死了！”说完，小女孩走了。趁大家愣怔的工夫，咸阳不光抬起头，甚至离开位子，从敞开的破窗上，眺望那小女孩是谁。此时，同桌穆铁柱已离开位子，惊慌失措地窜出了教室。紧跟着咸阳窜出了教室。接着大家蜂拥而出。全校的人蜂拥而出，乌压压地奔向凤凰镇大街西头的糠市胡同。

再上课时，咸阳从此单人单桌了。属于穆铁柱的那一半空着，他们一家刚坐着马车永远离开了凤凰镇。1990年代末的某一天，在SB城服装市场前一条小吃街上，我遇到了咸阳，他早已做了小老板。老板娘的名字叫穆秋香，她竟然是我的发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