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临死前的那几年，她越发像一只猫了——光光的尖下巴，骨骨碌转的小眼睛，皱巴巴的核桃脸，黑绸帽，缩在长袖里的小手和拐动起来很快的小脚——遗憾的是，没法画上几根胡子。

     他则像一头瘦骨伶仃的山羊。

     她嗜腥成癖，特别是带鱼。每次去看他们，都要捎一捆带鱼才行，否则那嘴就瘪着，不搭理你。“连点鱼都不给我带，这叫什么外孙！”她气咻咻的。

      南河岸上，有个每隔五天一次的集市，她也不嫌远。大清早，就拐着小脚去了鱼摊，非要称上几斤带鱼不可。只要见了带鱼，那小脸笑眯眯的，又是秧歌又是戏。

      除了酒，别的他都不喜欢；除了自己，他谁都不认识。他从不知道我的名字，或者说他记不住我是谁。

      闻见酒，外公也笑嘻嘻的，一个劲地让我尝一尝，并自作主张留我中午吃饭。我则连连推让，赶紧走道。外婆则周旋于锅灶间，忙着炸带鱼呢。我走出去，她都没听见。

   2.

     对门，是老魏国家。门开着，里面飘出一股闷骚浓臭的肉味。不用说，他肯定在家煮猪头。

     这条街叫赵街，却没一家姓赵的，不知名自何来。问外婆，她一问三不知。喝了酒的外公更是王顾左右而聋哑的行家。

     石板路面，房子和墙也石头砌起来的，相似马赛克镶嵌画。街其实也是胡同，死胡同，像一口井：攀到井壁一半为外婆家和老魏国家，极似两个安插在井壁的脚窝；最里面则为三江家，相当于井底。三兄弟分别叫做长江、黄河与珠江。因三条光棍，也叫三江平原。他们常年不在家，每每光顾赵街，看到的都是铁将军把门。

     老魏国是退休工人，退休金一分也不外漏，都用来买了猪头。有毛的，则自己胡乱处理了，然后囫囵个大锅里煮出来，连毛带骨啃吃，并喝酒。

     外婆和外公纯净水一般的农民，又无地，我舅舅好歹算干部，我妈则沾了我爸的光，最终混成个退休工人家属，所以外婆外公也乐意跟老魏国竞争“舌尖上的味多美”。

    至于三江，不战自亡，毫无竞争力，赵街也成了东西对门两家黑白棋的博弈。

3.

 老魏国打着酒嗝出来了。他是个矮墩墩的红圆脸胖子；外公喷着酒气红着脸出来了，他永远是头瘦高个的老山羊。两人一个坐马扎，一个坐石头，背后敞着门，让各自的香味余韵传出来。一家鱼一家肉，一家腥一家臭。我算追腥族中的逐臭派。

他们从不互换吃食的。大致基于我吃不惯你的肉，你闻不惯我的鱼。鱼绝对是我所欲也而肉自然你所爱也，只要不鱼肉他人，我自乐得连年有余、酒池肉林。如此泾渭分明，才称得上远亲难比紧邻。

4.

老魏国最先返老还童了。

大致是窜到房顶上，坐在烟囱旁，而后学猪叫，哼哼哼个不停。没错，远看上去一身黑衣的他真成了一头黑猪。哼了一会，就依靠着烟囱睡了。醒了就下来，跳到锅台上，坐进大锅里继续窝着。除了烟囱和大锅，别的地方他一概不去。

他很清醒，知道这两个所在，做的永远是人生的进出口生意。

正常的时候，老魏国爱跟我炫耀，我这辈子吃了9999个猪头。现在一口也不爱吃，我想吃带鱼啦。

正好外婆出来了，大概听见了“带鱼”二字，抢过话来，“带鱼？哼，才不给你吃呢，我外孙买给我吃的。”老魏国吧嗒一下嘴，顺着平房又上了房顶。

   5.

    没月亮的晚上，你能听见那石板路面和院子里，咯噔咯噔的蹦跶声。珠江，你说真是老魏国家的猪头怪在作祟？珠江，你醒醒，别光顾自己睡了。

    要是下雨，那雨里都有股鱼腥味。长江，你说是不是陈张氏家的带鱼鳞熏的。

    你们三个睡在一起，你夹在珠江和长江的分水岭，这是用黄河的一条命换来的三条交叉平行线关系。

 既不是拉边套，又不是玩三P，而叫做一女可嫁二夫。黄河打死了人参养殖场老板，自然要给人偿命的。老板一死，作为老板小妾的你，只好跟着二江关内了。此地，距离你老家昆明，尚有几千里，总算近了一步了。

6.

我在雨城山上。这儿只有两季——雨季和雾月。现在雨季与雾月的交接时节，一会儿雾蒙蒙，一会儿雨淋淋，如此织造了一个神经系统紊乱的寒冬。

月亮是看不见的，但它存在，那雾气到黎明时分就变成了雾凇，而这雾凇肯定是月光悄然附着并浓缩成的结晶体。现在能感受到茫茫雾气中月亮的脉搏，否则视线不会如此隐约，进而发现了海滩上的许多银色飘带。

紧挨着房顶的老枣树上，灯笼般的鸱鸮定点磔磔吠叫，比公鸡还守时。它不歇气叫完而后迅疾飞走所留下的空缺，迅速被一团黑影占据了。它蹦窜于房脊上下，矫若翩跹游水的猪。

你们还在较劲。

从西北乡到关东，又从关东跑到雨城来了，你们总是让我不得安宁。

我早看见你了。

在孤岛上，一头放牧着自己的孤零零的山羊。潮水涌涨而来的时候，它则随水而去，并化作来自太平洋的一团雨云，重新覆盖着我那空洞侘傺的梦域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