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南茜·休斯顿——这位来自加拿大的女作家——的《断层线》封底上,法国《新闻》杂志的评介文字是这样的:“南茜·休斯顿有以细微笔触复活童年时代悄悄发生的悲剧的天才。”这也是促成我购买和阅读本书的直接动机。它不仅来自一种怀旧恋往的溯源心理,还在于“儿童时代”也一直是我比较感兴趣的阅读领域。
小说用了具有血缘关系的四个孩子来透视四个不同历史时期的家庭内幕——2004年的布什总统时代、82年的里根时代、62年的嬉皮士时代和1945年法西斯溃败前后的时代。地点由美国加州、以色列海法、加拿大多伦多和德国慕尼黑四处构成。而焦点人物则由索尔、索尔的父亲杭达、索尔的奶奶莎荻、索尔的曾祖母克莉丝汀娜即爱哈等四个儿童倒叙式的限知性视角来完成。
小说的构造本身就是一个断层面链接另一个断层面,构成了审视历史与战争给予家庭成员个体造成的悲剧影响的广度和密度。而这一切又都不断闪回在四双从不同角度打量家庭剧情变奏的童眸中。这些童眸如多棱镜一样,折射出小说套层结构中由那根有条不紊的叙事线条所连缀起来的繁复事相。其神妙之处在于既造成了声音的复杂和微妙,又烙印着家族成员个体代代相传的基因密码。儿童先天拥有好奇心和敏感性,通过他们的视角所过滤出来的含混意识,既有儿童体察成人世界秘密的那份细微和真切,又包含悖谬变裂的歧义和斑斓。这样一来,《断层线》小说就额外地赋予了读者一台解剖文本肌理的显微镜:一切“病原体”的症结原来都附着在那个胎记中——它如同地质“断层线”中的活化石一样醒目——或头部,或左肩,或屁股,或肩下。如此深刻牢固的胎记,也就成了认同法则的潜藏语码,从而将小说真正的意旨得以容纳进去,进而湿润生发开来。
一只不详的记忆“蝙蝠”也就由此而诞生、飞翔、隐现、扎根,成为小说结构与内蕴之间充满丰饶张力的增殖器官。所有认同之内的细节都蜷伏在这个“蝙蝠”一样的胎记中,深刻烙印而不可切除。而“纳粹”思想的毒害基因也因此而源远流长,并成为作者所要考察历史影响儿童悲剧性命运的一大潜望镜——亨廷顿先生所谓的“断层线战争”竟深藏得如此之牢靠,真的令人悚然而不知所措。这种基于认同的种族仇恨,既如影相随、无处不在,又根深蒂固、变形演绎。它暗中生产出今日世界依旧存在着的众多软硬暴力和隐现创伤经验。
胎记也可以体现为母语暗中支配的认同机制。这个家族成员使用的几种不同母语本身,先天地负荷着历史遭遇所打上的印记和隐喻——索尔的英语、杭达的希伯来语、莎荻的德语、克莉丝汀娜的波兰语。这种基于语言认同而熏陶出来的历史“断层”给予孩子语言世界所造成的戕害,促成了今天依旧支配着小索尔生活世界中的观念和行为。小说的意义也就在这里——如此旋转缠绕在不同历史时空中的认同力量,原来都是语言编码生产出来并在暗中作祟。所以,小说的结尾本身是家族历史的开端,而小说开头却是历史暴力法则的再生延续——21世纪之初小索尔的胎记不可切割,本身也意味着因为语言认同而导致的种族间的“断层线战争”,将始终不详如“蝙蝠”一般永远伴随着人类的历史和未来。
如果说胎记和语言能成为造成“断层线战争”的认同密码,并潜在构成了小说结构的遗传基因的话,我觉得最能体现作者充满希望和爱心的答案,或许就寄托于一个布娃娃身上,它就是老爱哈和养父母家庭的妹妹桂荷塔之间的一个节日礼物。这个布娃娃情结既贯穿了整个家族的历史时空,更作为修补创伤经验的不朽记忆,促成了跨越时空的爱桥的搭建。它作为基于认同力量所造成的历史战争之后果、苦果、恶果的对照物,起了唯有童心才能跨越仇恨的修补和缝合作用。同时,这个玩偶本身还是以不同的形式参与到其他儿童视角的时空中,如小索尔的互联网,小杭达的小熊马文,它们都属于“断层线”内的物象密码,与布娃娃之间貌合神离,意味深长。
小说因为结构如此完美,加上儿童视角的新颖独到,因此而产生了令人涕泪交加的悲剧意蕴,可以说是一部跨越不同时空和语言、种族界限的厚重饱满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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