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物小品:时代的病儿】
(2015-09-17 14: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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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涛小说无人称叙事实验文本 |
再后来吃的不是小宝塔,而是另一种虫子药。早晨,妈妈惊喜地叫了起来“你们快来看,这虫子老长,跟面条一样”。哥哥拿了一根棍子,挑起那长虫,到外面炫耀去了。
昏昏欲睡,恹恹一息。妈妈满脸不高兴,大大也眼露鄙夷。“油条你都不吃!”“你快死去吧!”恶心,只有恶心。一根面条一样的蛔虫从鼻孔里窜了出去。爷爷不断长吁叹惋。姐姐的声音不那么恶狠狠了。
(每个人体内都养了一条绦虫,这样才能不胖,难道是它在作祟?)妈妈找人要了一张纸,烧成灰,用水冲了喝。还是恶心。开药房的美洲先生摘下一条腿上粘了一块白胶布的花镜,摊开手,“我-我没招了,还是去东医院看看吧。”
妈妈在前,哥哥在后,三个人一起往东医院去。阳光和灰尘都白花花的。要瘟人,妈妈说。她牵挂着那几只刚吃了土霉素的鸡。每家都趁着天不亮,往河沟里扔鸡,也有的干脆拾掇一下吃了,那样他们家门口总会看到几根鸡毛。
走不动了。妈妈诅咒道“该不够恁祖宗了!”她蹲下身子,然后起来,继续往白光里走。哥哥走在侧前面了,他的鞋后跟烂了,趿拉起更多的灰尘,偶尔石头被踢飞。那脚后跟黑乎乎的,大概冬天的残留。那姐姐穿剩的大褂子,抱住他的屁股。
你跟着我也没好吃的,妈妈说。我知道,哥哥说。你赶紧回家看看鸡,妈妈说。我爷爷在家看着就行了,哥哥说。
那来苏水味白花花的,呛人。那味道比药片更恶。恶心但吐不出来,肚子里什么也没有。(饿死那绦虫,饿死那蛔虫,就好了。)妈妈走到棕红色的长椅前放下,“你好好看着你弟弟,我去挂号!”人腿晃来晃去,遮住视线,却在白墙上留下模糊的影像。那影像的味道更浓了。
妈妈推开门,领着进了一间屋子。靠窗桌子前,对坐着两个白大褂,不戴眼镜的岁数大,戴眼镜的岁数小,胸前别着一支钢笔,挂着一个i电影里怀表一样的东西。他们之间的桌外,有一根板凳。妈妈站在身后,开始向老一点的白大褂说着什么。那手伸了过来,摸了摸,又翻开眼皮,拿放大镜照了照,接着捏起胸前的怀表一样的东西,伸到心口窝,它热乎乎的,心被它吓呆了,开始砰砰跳。他退回了原位,拿着蘸水笔在白花花的呛人的纸上写着什么。
妈妈捏着纸,领着到了一个窗口,递到一只手里后,说“验血”。手伸进去,被按住了,一根皮筋扎了上来。“闭眼,一点也不疼”,妈妈说,哥哥也站了过来。时间也闭眼了。时间不光闭眼,也捂住了鼻子屏息了很久很久。
(水面下的世界红彤彤的,奔窜着很多燃烧的星光,它们发出嗡嗡嗡的声音。)
“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划价拿药”,妈妈嘱咐哥哥。
(恶心减轻一点了。鱼腥味海鲜味臭虾酱味大葱味大蒜味烂白菜味牛羊膻味……那不小心被吃下的苍蝇会一直在肚子里作祟……)
一大捆中药,两盒子大青叶针剂。“这下子臭腚要遭罪了!”哥哥幸灾乐祸。妈妈瞪了他一眼,领着往回去的路走。走到大联社那里,她进去了一会。“妈给咱们买糖去了。”哥哥说。一会儿,妈妈手里拎着一个两耳罐子出来了。
妈妈在棚屋外墙那,用两块砖头搭了一个炉灶,两耳罐子就坐在上面。罐子里装了一包药材和一些水,她开始生火了,手里拿着蒲扇。一会儿罐子咕嘟起来了,浓浓的味道散发了出来。鸡醒醒了许多,开始走动,找东西吃;有的走到旁边,冷不丁半蹲,屁股后喷出一泡白加黑的屎。爷爷的脸贴在玻璃上,满是阴郁。
(捏住鼻子,直接往下咽,别在舌头根打转,妈妈嘱咐道。——哎呀,你都洒了,我的亲祖宗!那前世我造的孽!!)
美洲先生不管打针,荷花妖精管着。她很白净,穿了白大褂更干净,还戴着两只套袖。美洲先生原来打针,一边跟人说话,一边拔出针管,“好了。”“好了-这么快?”荷花妖精打针疼,手作梗,用力猛,一会儿就长出一个大疙瘩。打针的人好多啊,全是孩子。
每个下午半晌,他们就出现了。领头的是黑蛋,胖墩墩的,个头也很高,其他的都差不多。
(黑蛋就爱杀牛杀马杀骡子杀驴,他从不杀猪杀羊杀鸡,觉得宁缺毋滥宁大不小宁错杀一头不滥杀弱小。“病友,你想吃哪块牛肉?”“咱俩一块打过针吃过药生过病疼过腚,从来没见你买过我的肉!”“什么?你不吃牛马驴肉?!我操,还有你这样的!”)
黑蛋有意孤立他,领着那帮臭屁股抢着让荷花妖精打针。他们不知道,谁最先打针谁最疼,荷花妖精要拿几个屁股练习一下,然后才手顺当。原来他们的屁股也黑乎乎的,也有青胎记,也有花瓣,也散发一股子骚臭味。黑蛋的屁股更臭不可闻,他还穿着棉裤呢。
从街上走,总有三五堆人,坐着或蹲着。回来从操场上走,能看到民兵们在列队,他们的枪竖立着。那刺刀三棱的,不太锋利。靠近美洲药店的大金牙商店门口,石棉厂的女工们三三两两出来,进了商店。顺着厂房高高的南窗下走,听到里面呱嗒呱嗒的声音,偶尔有戴白帽子的脑袋伸出来,朝着路人嘎嘎嘎的说笑。
(她们都是些流氓。她们都是些荷花妖精。她们经常把摩托厂长的裤子脱了,抓着他的胳膊腿往空中扔。)
爷爷每天早上要喝一碗水泡过的桃酥。“我给你留了一半。”爷爷说。“以后每天我给你留一半,谁也不给,就给你。”爷爷说。哥哥很嫉妒。哥哥腆着脸,背向睡。
爷爷定期要吃水煮的梨和苹果,削下来的皮,不给哥哥。
叔叔每个月给爷爷五块钱。爷爷说,“这钱就咱俩花,谁也不给。”
爷爷走在前面,向老饭店走去。现在那味道不恶心了。以前也不恶心。那桌子、那墙壁、那水泥柜台、那玻璃罩子、那地面、那门口的台阶、那台阶外堆着的乞丐和傻子的烂被子,都散发着经年沉淀的馨香。那光影,幽暗的,静谧的,清凉的,懒散的,迟钝的,凝滞的,——那陈旧的酝酿的孤傲的高贵的光影,慢慢地延长并扩大,进而笼罩了人的精气神。它们爬上桌子,顺着碗筷子和面条,进入鼻孔,然后一部分拐进口腔,一部分分流脑髓,有的从头顶冒出来,撑开帽子,进而在梦里葳蕤披拂、茁壮成长。
爷爷拎着一串烧饼回来了。一块钱十一个。那烧饼甜兮兮的,容易上瘾。“每天一个,谁也不给。”
山羊来了,给补课。山羊还带着军棋,说补完课就下军棋。山羊在学校里说话结巴,一背课文就满脸冒汗;不在学校里,他吹拉弹唱个个行、诗书琴棋样样通。最大公约数和最小公倍数,山羊讲得头头是道,通俗易懂。
(山羊第一个骑上了摩托车,第一个开上了轿车,第一个给自己设计了房子,第一个18岁初中毕业就结婚。)
打完针,黑蛋就领着那帮臭屁股在街上疯闹。电影场也是戏场,北面那排房子,出现了一个台球桌,还有一个租书铺。书架上放着许多花花绿绿的书。
大金牙油头满面的,出没于自己的商店和台球桌之间,有时会隔着药铺的窗,跟荷花妖精说话。他嘴里斜插着一根烟嘴,咧着一半嘴,烟却从鼻子里就冒出来了。摩托厂长有时也掺和一下子,却总是输,大概胳膊太短了吧。
(石棉厂倒闭后,摩托厂长游走四方,当起了风水先生。他有两个老婆,一个在家天天守着电视吃瓜子,一个陪着四海游龙。)
最后几根大青叶针剂,是美洲先生亲自扎的,感觉挺疼的,下手特别狠。黑蛋们哇哇叫唤,捂着屁股直蹦高。疼从大腿根直接窜到胳膊和脑门那了。荷花妖精不见踪影,大金牙也不翼而飞了。大金牙的小个子老婆站在柜台后,哭丧着脸看着门外的那块光秃秃的场地,石头,草叶,狗屎……人和车倏忽而过。
爷爷不买烧饼了。妈妈不烧双耳瓦罐了。“你的尿一点也不黄了。”妈妈把手伸过来,摸了摸额头。“别装病了,明天该上学了,别让人家山羊来回跑了。”哥哥开始不间断地暗中伸脚绊一下,伸手拧几下。姐姐的筷子落在手上火辣辣的。大大找人做了一个非常巨大的犁具,兴匆匆地扛着回来了。
(“私奔”这个词开始生根发芽了,据说它开的花就叫浪漫爱情,它结的果就叫无果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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