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点也不哼哼，我知道你在享受呢。长这么大，也算大姑娘坐轿子——头一遭，又像是老母猪坐轿子——不识抬举。你不是老母猪，你识抬举。我们蟹子过河横着走，集市上的人太多了，那么多腿，晃来晃去的，小心别着你。您絮絮叨叨的，说着一些我听得懂却不爱听的话。我有些怜悯您了，觉得您跟不上一块石头，石头还有个窝，您连个窝都没有。后来我知道您快死了，自己却浑然不觉。

     你和您都快死了，都浑然不觉。

     被我推动的，都浑然不觉，是不是我适合做火化工？要么屠宰手？这两样工作，让我无比羡慕，梦寐以求。你算是我们家最后的一次饲养，从此后，那圈就空了，荒芜了，成了一棵香椿树和无花果树的乐园。前者越长越高，后者逐渐缩小，最终剩下了一根枯枝。它长的位置，记得你最爱翻拱的所在，那块大石头都经不住你的鼻功。走到拐弯处一棵树的时候，您说好孩子咱们歇歇吧。我说好。把车子停靠在树干上，先扶您下来，然后把大石头拿下来，让您坐着。我坐在独轮车上，吃您怀里捧着的饼干。您不吃，您做的饭我从来不爱吃。您头上戴着的小呢帽，裹脚的鞋，跟照片里的一模一样。不一样的是，您的下巴越来越尖，跟鞋尖一个样了。

     一块石头绊了我们一下，你睁开眼，哼哼了两声，又闭上了眼。是不是感觉到了恐惧？我觉得是。我认为你在人群中，跟我一样如芒在背。我推着你，倒不如说你推着我；前行和倒退，并无差异。终有一天，我也会这样被推着进入火化炉，尽管电动的按钮，那境遇恐怕连你也不如。你活在我的推动里，我活在滚动的轮子里。生命不息，滚动不已，您从不忧愁，信奉车到山前必有路，可推车的人是您的亲外孙。他为您送行，却不会为您送终。

     送你去死，成为肉，成为骨，成为血，成为消化品，成为节日大餐，成为饕餮盛宴，成为祭品，成为礼品，成为新鲜品，成为活品，成为良品，成为畜品，成为人品，成为味品……您并不悲观，或者说乐天知命，只能这样理解，没有语言的生活，想象的海水退潮之后，留存的是虚构的盐碱地。在这里，写作和记忆为了缝合刮着虚无之风的空缺。

     还有五十米了；这是你有生时间。还有十里路，这是我和您并行共度的时光。

     还有二十米了；还有八里路。

     十米了；还有五里路。

     只有五米了；外婆，我想休息一会。

     一步之遥；秋日当头。

     你从车架上直接翻到了杀床上；我们站在白花花的大街上。

     你叫了一声；剩下的路都属于我自己。

     你蹬踏了几下，窜出一股尿液；那块石头滚到沟里，永世聋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