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的手势语——《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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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雪国身体诗学手肢体美学 |



三个小时之前,岛村为了驱除烦闷,端详着左手的食指,摆弄来摆弄去。结果,从这只手指上,竟能活灵活现感知即将前去相会的那个女人。他越是想回忆得清楚些,便越是捉摸不透,反更觉得模糊不清了。在依稀的记忆中,恍如只有这个指头还残留着对女人的触感,此刻好似仍有那么一丝湿润,把自己带向那个遥远的女人身边。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时时把手指凑近鼻子闻闻。不经意的,这个指头在玻璃窗上画了一条线,上面分明照见
女人的一只眼睛,他惊讶得差点失声叫出来,因为那个地方正是他魂牵梦萦的。
姑娘与岛村恰好斜对着,本来劈面便瞧得,但是他俩刚上车时,岛村看到姑娘那种冷艳的美,暗自吃了一惊,不由得低头垂目;蓦地瞥见那男人一只青黄的手,把姑娘的手攥得紧紧的,岛村便觉得不好再去多看。
走到楼梯口时,岛村突然把竖着食指的左拳伸到她面前说:
“这家伙从来没忘记你呐。”
“是么?”说着便握住他的指头不放,拉他上了楼梯。在暖笼前一松开手,她的脸刷地红到脖子。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又连忙抓起岛村的手说:
“是这个记得我,是么?”
“不是右手,是这只手。”岛村从她掌心里抽出右手,插进暖笼里,又伸出左拳。她象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说:
“嗯,我知道。”
她抿着嘴笑,掰开岛村的拳头,把脸贴在上面。
“是这个记得我的,对么?”
“啊呀,好凉。这么凉的头发,还是第一次碰到。”
外面的雨骤然下大了。稍一松手,她便软瘫在那里。岛村搂着她的脖子,脸颊差点压坏她的云髻。手伸进她的前胸。对他的要求,她不加搭理,只是抱住胳膊,像门闩似地挡在上面。因为酒醉力怯,胳膊使不上劲。
“怎么回事?妈的,妈的!我一点劲儿也没有,这劳什子!”
说着一口咬住自己的胳膊。他一惊,连忙扳开,胳膊上已经留下深深的牙印。
但是,她已经任其摆布。在他手上乱画,说是把她喜欢的人的名字写给他看。写了二三十个演员和明星的名字,接着又写了不计其数的岛村。
岛村掌心里那圆鼓鼓的东西,越来越热了。
她脸上笑容桀然,也许是想起“上一次”的情景,仿佛岛村的话感染了她,连身体也慢慢地红了起来。她恼怒地垂下头去,后衣领敞了开来。可以看到泛红的脊背,好像娇艳温润的身子整个裸露了出来。大概是衬着发色,使人格外有这种感觉。前额上的头发不怎么细密,但发丝却跟男人的一样粗,没有一些儿茸毛,如同黑亮的镜物,发出凝重的光彩。
方才岛村生平第一次摸到那么冰冷的头发,暗暗有点吃惊,显然不是出于寒冷,而是她头发生来就如此。岛村不觉重新打量她,见她的手搁在暖笼上,在屈指算来,算个没完。“你在算什么呢?”岛村问。她仍是一声不响,搬弄手指数了半天。
叶子愣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驹子。神情认真到极点,看不出是愤怒、惊愕、还是悲哀,没有一丝表情,简直像副假面具。
她又这样转过脸来,一把抓起岛村的手说:
“对不起,请叫她回去吧,叫她回去吧。好么?”她只顾用尖俏的嗓音央求着不撒手。
“好,我叫她回去。”岛村大声答应说。“快回去呀,傻瓜!”
“要你多什么嘴!”驹子冲着岛村说,一面伸手把叶子从岛村身边推开。
岛村的指尖叫叶子使劲握得发麻,他指着站前的汽车说:“我马上叫那辆车送她回去。你就先走一步吧,好吗?在这儿,这样子,所有人都在看。”
铁壶冒着热气,完全是清晨的景象。
“起来吧。”驹子站起来,在岛村枕边坐下。那举止俨然是居家女子的模样。岛村伸了个懒腰,顺手握住驹子放在膝上的手,摸着她小指上弹三弦弹起的老茧。
“还困着呢。天不是刚亮吗?”
“一个人睡得好么?”
“嗯。”
“你到底还是没留胡子。”
“对了,上次临走时,你曾说过,要我把胡子留起来。”
“不记得就算了。你倒总是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青乎乎的。”
“你不也是么,一洗掉脂粉,就像刚刮过脸一样。”
“脸上好像胖了一点。白白净净的,没有胡子。睡着的时候,
看上去挺别扭的。圆乎乎的。”
“圆和一些还不好。”
“不可靠。”
“真讨厌,你一直盯着我么?”
“正是。”驹子微笑着点了点头,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连她的小手指在岛村手里也抽紧了起来。
县境上的群山,红得越发浓重,夕照之下,宛如冰冷的矿石,发出黯然的光彩。旅馆里挤满观赏红叶的游客。
“今儿个大约来不成了。本地人要举行宴会。”那天晚上驹子到岛村房里来时说。不久从大厅里传来鼓声,夹带着女人的尖声高叫。正闹成一片时,出乎意外地近旁响起一个清亮的嗓音;
“有人吗?有人没有?”是叶子在叫。
“这是驹姐姐叫我送来的。”
叶子站着,如邮差般伸过双手,随即又慌忙一跪。岛村解开打着结的便条时,叶子已经走掉了。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此刻正在喝酒,闹得挺开心。”字是写在手纸上的,歪七扭八的。
驹子把手放在岛村搁在膝盖上的手上说:
“哟,好凉!这么凉!为什么不带我去呢?”
“是啊。”
好像提着下摆,随着手臂来回摆动,红衬衣的底襟便忽长忽短地时时露出来。从那星光皎洁的雪地上,能看出红红的颜色。岛村拼命追上去。
驹子放慢脚步,下摆松开,拉着岛村的手说:
“你也去么?”
“去。”
“你真好事。”她提起拖在雪地上的下摆。
“人家要笑我的,你回去吧。”
“好吧,就到前面。”
“那可不好,去火场还带着你,叫村里人看着,成什么样子。”
岛村点点头站住了,可驹子仍轻轻抓着岛村的袖子,慢慢地又走起来。
驹子不知什么时候靠了过来,这时握住岛村的手。岛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没有做声。驹子神情专一,两颊绯红,只管望着火。火光一起一伏,摇曳在她脸上。一阵激情顿时通上岛村的心头。驹子的发髻松了,伸着脖子。岛村倏地想伸过手去,但是指尖簌簌颤抖。他的手发热,驹子的手更烫。不知怎的,岛村感到别离已经迫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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