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小狗】
(2015-07-18 03:51:22)死亡有一张忧郁的脸,如果被冻结了,冰碴和霜花也黑乎乎的。哥哥也很忧郁的,活的忧郁是死的近邻。他偷着养了一条小狗,它的名字就叫小土狗。它永远小土狗,也总长不大,就被饥饿宰杀了。院子里有一棵苦熬的梧桐树,永远长不过房顶,就被父亲砍伐了,做了一根竹竿给我钓鱼或放鞭炮,第二年烧掉煮了一锅汤。梧桐树继续发芽,继续长不过房顶,继续成为竹竿,继续生火。父亲趁哥哥不注意,把小狗吊死在夏天茁壮的小梧桐树上,然后剥皮,继而煮成一锅香喷喷的肉汤。我很小,看什么都很大很高很多很满,小狗竟然煮出满满一大锅,实在神奇。那狗皮哪去了呢?长到哥哥脸上了。这年他大概十四岁了。
他总是偷偷摸摸的,以至于声音和影子也被偷走了很多,导致表情也如此。我们家的人除了父亲,都偷偷摸摸的,只能这样。偷偷摸摸的,绝不敢偷偷摸摸。形容词组建了我们的情感世界,也注将为此付出所有名词和动词的代价,只可惜,忧郁无法兑现,因为它在人间没有合适的筹码。如果有,我愿意让哥哥快乐起来。可惜,泪水掩埋的忧郁,经年又会发出疯狂而葳蕤的枝条。
从此哥哥更忧郁了,仿佛小狗的恐惧,挪移到了哥哥身上,以至于附体成了二合一。远离人群是必然的,或许只有这样,偷偷摸摸才光明正大,并去掉那个“的”的如影相随。我们是被诅咒的家族,哥哥则是仪式的祭礼。从此,他埋头读书了。
他成了风镇第一个大学生。他成了本县第一个辞职南下的发明家。他成了本省第一个千万富翁。只是那根忧郁的绳子,始终不朽烂,以至于成了肉的一部分甚至其纹理与茸毛,越发趋近了肤色。麦子的诅咒话语,漂浮在太阳洞穴的深处,遭受灼伤的汗水,绝望总裹挟着愤怒的火焰。
哥哥会做弓箭和枪支,随便一根棍子,他还能做成一个精巧的弹弓。当我负责给他捡拾石子的时候,那颗实验的子弹,已擦破了很远一家人的某个孩子的头皮。不久他们找上门来了。只能是哥哥,不至于是天上的陨石吧。这年哥哥十二岁。这家人的伤病员,赖在我们家好几天,顿顿与我们一起吃饭,除了回家睡觉;那伤口部分,还要每天奢侈地抹上一把白面,直到他觉得流失的营养补回来了,才算告一段落。那些时日,哥哥处于自觉的禁食状态。
哥哥的游泳技术很棒的,我后来在海上滚打很长时间,技术也达不到哥哥在池塘里练出来的三分之一。他能仰面朝天,露出肚皮,甚至举着一篮子蔬菜,边踩水边洗菜。更神之处,在于他模仿溺水自杀的潜伏能力,你以为他沉陷于此,很久,却发现他从彼处托着一个偷来的大西瓜走到你身后了。他最好的还是蝶泳,那姿势翩跹谐振,如桨翻飞。
有一次他失算了,本以为将邻家雪二哥的一只胶鞋当纸船玩,结果那鞋沉水了,摸遍整个大池塘,也找不到它。或许真的被水鬼穿走了,要么鞋子变成了一条泥鳅。哥哥困惑不解,雪二哥也惊慌失措。——除非这鞋子飞到空中了。哥哥和雪二哥,赤脚往家走,一路上,他们目光四下逡巡,总觉得那鞋子说不定遗落在了沟底路边,甚至某个洞穴里。他们多希望老鼠和青蛙是鞋子变成的呀。一年一双鞋子,少了一只,意味着半年时间化为泡影,最终带动着一年陷入漫长的等待。他们愁死了。
雪二哥天天到我们家来耍赖皮,向我母亲哭诉。他不敢跟我父亲说。雪二哥的妈也定期对我母亲做一些与鞋子有关的暗示,要么脚啊、袜子、裤腿、走路之类的衍义。世界如此神秘,生活又如此怪诞,以至于我母亲恨不得我哥哥变出一台抽水机,将池塘的水抽干,到底看看里面有没有一条通往大海的暗洞,抑或巨无霸水鬼。至少有五个干旱年份,我哥哥都要去池塘,看人将池塘水抽干,然后挽了裤腿跳进淤泥中摸索一阵。后来我继承了这项使命,如此轮回,却依然一无所获。淤泥消化了它?吃掉了它?哥哥、雪二哥和我及其子孙万代,永远耽溺于这个幼稚可笑的问题。单向度寻找如此卑贱,以至于寻找寻找本身,反倒开绽出了高贵圣洁的莲花。这年哥哥十五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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