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色δ洞】
(2015-06-14 02:08:36)M先生失踪很多年了,大家都在找他,却杳然无踪。后来我反其道而行之:与其大家到处找M,不如让M来找大家。果然,不久后,他找上门来了。
很多年前,我和M隔壁而居,每人一个单间。厚砖间开的壁子,挺隔音的,彼此听不到,但下面有个洞,又互不穿通。从我的那处洞口处,能伸进一只拳头,这也意味着它是鼠洞。那时我们天天吃馒头,既当饭,又当菜,一举三得,剩余的部分则放在洞口,不久不翼而飞了。在否定之否定的逻辑支配下,难免恍然大悟,原来洞里有吃剩馒头的。
无聊总与颓废相连,我们在颓废中,逐渐有所聊赖,甚至于攀附上了生活这棵葳蕤繁茂的老树,最终发现,它不过倒置的一口井。洞也如此。有一天夜里,我清醒着,保持假寐状,却瞪紧了那洞口,发现里面出来一只老鼠和一条蛇,二者一前一后,以精诚团结的态度与方式,将剩馒头拖进了洞里。等我下床时,洞口还露出一截蛇的尾巴,似乎缘于前面的老鼠移动太慢所致。为防止蛇反咬一口,我找到顶门棍子,用以横扫一切侵扰身体磁场的威胁,而后捏着一张大报纸,拽住蛇的尾巴,将它拉了出来。它有些惊奇地蠕动,收缩,扭曲,一圈一圈的圆弧不断盘旋,加上灯光的照射,以至于地上的弧影令人目不暇给。大概感觉到我没威胁,蛇就放松了身体,挺在了地上。
每个冬夜,总是彻骨寒冷,以至于睡不着。睡眠都融化了,因为寒冷之灼,以至于肢体骤然缩紧,将睡意驱赶掉了。那时我在读该隐与吸血鬼的故事,难免接合进美杜莎的头颅,最终发现缠住睡眠的不是欲望,也不是孤寒,而是某种妄想,最终打开聊斋的某一章,发现内里的插图,正是我所处的境遇。
当你走到那个陌生房间门前的时候,发现门敞开着,一览无余,犹如割掉耳廓后的鲸鱼鼻腔。问题在于,门楣上挂着一条垂直的蛇形,在冬天,在雨滴尚未飘零而雪霰逐步沙拉沙拉地咬动地上尘沙的时候,这骤然出现的蛇形,是否意味着冬眠之于我犹如那蛇一样如此遥远地随候鸟飞入了南国他乡?在垂直线的横向内里,一张床上,坐着一个吹着芦管的吉普赛人,因为头上扎满小辫,最终你无法辨别其性别及年龄,乃至整个十字坐标轴内浩瀚无垠的墙壁之白,与周遭越发挤压垂落的灰白天空,写成了圆融。痛苦的峻拔,在生成你这玄鸟翩跹而过的痕迹时,仅凭一条停滞无弧的垂直线,足以令我生出的悲怆有了拼接成图案的可能。
M先生东墙上开了一个小窗,能看到窗外夜幕时开始点燃的橘色窗帘。很多年来,我总觉得这位陌生的隔壁人,通过凝视这一片仅属于他视界中的风景而产生了出逃的念头,我之所以顽固坐化,宁死而不走,大概源于自己没有一个西向的窗户。我的房间只有一个洞,不是黑洞,而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单纯词。它难以分解,唯一运动并呼吸的大概就是那条可爱的蛇与那只稚拙的小老鼠了。
每个周六,M先生总留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去了X地,帮我请假。是的,我们从不说话,也不点头,形同路人,却又在沉默中完美地书写了神交的传奇。见而默契犹如不见而知或一见如故,没什么区别。见仅在视觉叙事上,完成了对对方的内窥和对方外形的侵凌,今天的人,内心生活已耗尽枯竭了,以至于成了白板,由此才需要通过说话和点头乃至握手和虚伪的寒暄,用以完成对白板的点缀,岂不知那白板如同烧红的白洞一样,在炮烙刑罚的规格中,汲取了一切流溢到上面的水滴。与其西西弗在滚动一个石头,毋宁说他在滚动自己的躯体,跟拽着自己的头发使自己脱离地面一样,伟大艺术家在空中楼阁和海市蜃楼中发现了美境实质属于艺术世界的乌托邦,巴别塔的影子拖曳着他在滚动自己的影子中,竭力寻求消灭影子的可能,登顶的瞬间,强烈的正午日光,终于端正态度,而取消了一切差异性。影子就差异性,在临界状态中,一个光影大爆炸前的奇点状态如此诞生,以至于你的瞳孔中保留着它们燃烧过后坍塌而成黑洞式的不可逆转的命运。
M先生终于随着那盏橘色而销声匿迹了。是的,他消失以后的小东窗,重新恢复了吞噬而饱满的虚无。这虚无在于无词填补。它在感叹词中蔓延并长大,这长大实质是停顿。停顿源自惯性,最初的惯性来自于石头击开涟漪而引发的谐振,让扁担虫顺着这谐振而抵达蝴蝶的翅膀所掀起的波浪,并呈现出机械而单调的频率。你在虚无中听到了虚无的撞击,在实在中感受到了彻底的荒芜。
后来,我将M先生留下的那些纸条上面的地点,发现那是一些字母式的代号。如果将这些代号不断排列有序,最终我得到了一张从α到Ω的希腊字母表地图。这些年来,每个周六,M先生去的地方竟然是周遭的那些市镇和乡村,乃至某个丘陵,树林,有名的所在,皆被他光顾过了,乃至这些被光顾过的空间,只能浓缩成一个希腊字母。如果你从他屋子小东窗往外看,骤然发现视野竟然是一个δ的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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