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门前的龋齿鸟(1)】
(2015-06-04 00:10:57)父亲三十岁就老了。牲口牙老毛掉,树这样,人亦如此。父亲不想老,他还想再生几个孩子,那时还没我。我是他想法中唯一能兑现的产物,而不是结晶。
他有一颗芳龄十八岁的龋齿,导致他无法吃芹菜和韭菜之类的线性菜蔬,肉丝尽管也可如此线条袅娜,但他还是冒着被针穿透腮帮子的危险,而竭力吃下那极为罕见的老牛母猪身上纤维最为稠密的部分。由此,更多的时光,他的舌头多了一项事务,那就是挖掘翻检。
许多个漫长的午后和前半夜,他的舌头暂时充任起了食草动物们的具有反刍功能的胃袋之一瓣,以至于虽无白沫翻滚,却也垂涎三千丈。
三十岁这年,父亲做了一个伟大的决定,那就是交往镇上最窝囊的医生。
该医生的名字叫王寡妇。是的,叫他王寡妇,不是因为寡妇门前是非多,而是源自门前冷落车马稀——不光车马不拉稀,即便鸡鸭猫狗,走到他那里都懒得驻留,根本原因在于那儿太冷清了,乃至寂寞的光都生锈了。
时当正午。
父亲拎着一个暖瓶和一壶刚下好的茶,去了王寡妇家。这家也是诊所,临河,河对面是菜园寥落的几棵柳树和一个滚水的水车架子。二人坐在古行宫一般的门洞里,看着中午的河景,啜饮着茶水,互相给对方卷烟。至于那寒暄的部分,想来不必追述,寡妇见到孤客,岂有不欢之理?
他们不说话的。或者说,沉默就是一种别样的交流。世界上最默契的一对古里古怪的好基友,如此生成,不容你绵延不绝地产生无数遐想的翅膀,而这些翅膀呼啦啦落下的羽茸,却永远无法填满那沉默之谷。
一片茶叶不小心塞进了父亲的牙缝。他们喝的是茶叶梗,也算本地好茶,而素常,王寡妇只能喝茶叶末。茉莉花的茶叶末,一大把塞进瓷缸里,闻着味,也挺香的,也解渴。
——我看看你的牙。
父亲张开了嘴。
王寡妇屁股离开马扎子,一条腿跪在父亲张开的臭嘴前,趁着正午直射的阳光,牙床斑驳陆离的风景,一览无余。
——这是龋齿。
——啊啊,父亲条件反射似地流出口水来。王寡妇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小竹棍。他将那竹棍竖起来,撑开父亲的嘴巴,然后一个粗短的手指探到了牙床。
——这里对不对?
——啊啊……啊
——这里?
——嗯嗯嗯!
王寡妇决定给父亲拔牙了。
父亲要的就是这一态度。
现在,他们开始合谋何时拔牙。王寡妇说最近你不要喝酒不要抽烟不要吃辣的要一天刷牙三至五次如此一个月后我给你拔牙你相信我就中不相信就拉倒别看我没给人拔过牙。父亲只是嗯嗯嗯。
那牙膏的名字叫‘芦丁’——芦丁牙膏。那牙刷柄是红色的。
你不用到我家,只要在晨午傍晚三个时间段经过我们住的胡同,就能听见父亲哇啦哇啦刷牙的声音,跟驴吼一般。
那芦丁牙膏很耐用,一个月后,还剩三分之二;那牙刷也极抗操,怎么折腾,也须发笔挺。几年后,二者被我一并带到了京城,那时我呼啦啦出世了,嗖嗖嗖长大了,当啷啷去首都了。而那时的父亲,则天天托着腮帮子,成了一个骡蛋式的思想者。只可惜半年我就复员了,父亲成了个货真价实的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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