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只有三种人最美——母亲、女老师和赤脚医生。赤脚医生也是女的;裹脚时代的女性满足男人畸欲望而“美”,赤脚医生则不全因为“赤脚”而美。美的标准即便与时代鉴赏有关,与个体年龄段有关,但唯独萦绕记忆穹顶的,才有其亘定不变的光晕。
当荣格写下anima这个原型的时候,你会发现巴拉什儿的内心中,移涌这一股温柔的泉流,以至于连天上的月亮也玉华圆润漂白了。美的力量即在于此。
在于望。
母亲是凝望,女老师是仰望,赤脚医生是祈望,她们都是希望,而美在于绝望和无望的望。拉康之镜像原理,未尝不意味着孩子与母亲之间存在着一个交流上的隔绝。至少,他恐惧于镜像的转瞬即逝,容颜消散;他竭力想合二为一,想让母亲永生为己守护死亡之门,却发现徒然。远离镜像犹如从宫体中被拽出来,步入了一个格格不入的属人的世界。从水循环,步入固体世界。
绝望源自于守护神的阙如,这一永在而难以弥满的空缺,造成无法缝合的创伤。人是创伤性动物,创伤是人的宿命。创伤就是戏剧、诗歌、音乐、舞蹈等的本能性源起。创伤才有语言来补位,终究人是被逐出伊甸园的宁馨儿,而以语言形式来追忆伊甸园,进而转向母爱,而后才能弥合伤口。语词是创伤之疤,因此语词成分的不同变异,即表明,语言原本是流丝和弦线,是无,是圆全,一旦被征用,则成了扭曲线。
很早的时候,我就渴望生病。生病的好处是,可以吃。生病仅为了吃,犹如献给摩罗神的祭品,可惜,等我发现这一原始寓意的时候,已彻底颓废成了一个残缺的多余人。
我母亲和姐姐都知道我这些小把戏,所以大都置之不理,大概只有烂命原理,才能锤炼出一个男人吧。问题在于,我真生病了,于是便向那个撒谎的牧童一样,反复吁求——这次真的狼来了。
她们的手,都是指南针,是权衡把柄,是车床,是切割机,是挖掘机,是斧头,是刀具,是度量计,是体温表……她们习惯性地摸了一下我的额头,发现有些滚烫,于是我真的生病了。
唉,我渴望冰冷的滚烫,犹如祈祷干涸的洪流。
在形容词世界里,我发现了滚烫这一词语的动词性和不及物性。
它是亲爱的。
姐姐背着我去赤脚医生那里了。她有两个住处,一个是北大街上的家,一个是南大街上的卫生室。两处都黑魆魆的墙壁或顶棚,或许黑魆魆仅是一个时代的表情和温度,乃至成了记忆的语法。
当我用黑魆魆的时候,感觉在前世中漫游,一旦进入另一个黑魆魆,却发现这里充斥着绝望与痛苦。
黑魆魆犹如哥特大教堂的尖锐高耸的塔尖,它棱角分明啊。
在那黑魆魆的小世界里,灯光才弥足珍贵。灯光并不驱逐黑魆魆而是相互包容。两种语言,融为一体,生出了影像。影像是虚无,却又是实体,衍生并扩散的实体。
默然的影像也会说话,它与你交流的依然是沉默,深渊部分则长满了葳蕤的恐惧。
她叫成薇,姐姐这样叫她,我就不能这样叫她。我叫她什么呢?不太清楚,所以只能装病。
她们二人关系亲密,经常走动。她的脸是苍白的,嘴唇也没血色,深蓝衣服阔大极了。是的,这是一幅不系统的图像。
她们都用手触碰过我的额头,这一动作最终成了我一生要看护的宝藏,至少十三岁后,当它们再也无法进入头颅的语系,即意味着幽灵开始以骷髅的形式侵凌最终成了灯光下孤影中的自我审视。
可惜我不是肚子疼,至少能吃到花花绿绿的甜美“小宝塔”。如果咳嗽,会喝到甜兮兮的止咳糖浆。
当然,她只有两种止疼解热的药,那就是安乃近和土霉素。前者给人的,后者给动物的。人和动物生活在一个世界活蹦乱跳,病和死也吃差不多一样的药,只是一种发白,一种发黄。黄白相间的你的尸体,包围在嚎啕大哭的泪水和作秀表演中的聒噪声中,慢慢地成了一撮土灰色。
她没有赤脚。
黑布鞋和裤脚处,露出一段脚踝,如果这是视觉机器生产的欲望片段,我宁肯将其当成象牙才有的品质,难以雕刻的秘密,在于你只有一段粗陋呛人的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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