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许多老板一起住过,同行过。我没发现老板的妙处,只是感觉到老板的豪爽。大小老板都很豪爽,可能我不豪爽吧。我一直想豪爽一把,却总以哑巴开场,以结巴告终。这辈子,我注定拥有锅巴做的下巴,光会咯吱咯吱吃东西。
老板都穿皮鞋。我也穿了。这皮鞋花了我十几块钱。皮+鞋=皮鞋。牛皮马皮狗皮羊皮猫皮鸡皮树皮纸皮=披着皮的皮。这皮鞋在我去长城瞎逛的时候,很仔细地扔在了崇文门附近的某一幢戒备森严的大楼里。后来,偷着穿这皮鞋的脚告诉我那失眠的耳朵——你这鞋子是牛皮纸的。牛+皮+纸=纸。
再后来,这双脚就被一辆破车压碎了。
小老板都夹着一个包。要么拎着。他们裤腿都很短,露出白花花的袜子来。白袜子,我也买了一双,穿着去了广东。三天三夜的火车啊,生生地把这白袜子染黑了,以至于两个脚趾头露出来,就为了赶紧喘口气。
皮包+皮鞋+白袜子=老板。
我没皮包。只在肩膀上挂着一个红绿相间的蛇皮袋子。你说我像打工的吗?他们都扛着化肥袋子,上面写着“尿素”、“碳酸氢氨”之类的字号;我的,蛇皮袋子,近似闯荡蛇口的,可惜今晚我要在天津过夜了,船是明天晚上的。
我只有三十几块钱,两块钱从北京到天津,一分钱没花走到售票处,顺便浏览了海河周边的风光,然后买了一张船票,花了十九块钱。剩下的呢,只能住十块钱的小旅馆,再剩下的,——没了。
我很忧郁的,总有危机意识。我跟清朝末期的士大夫或知识分子一样,忧心忡忡于明日的“中国”。中=肚子中;国=饥饿国。每每此时,我总恨自己,能像松鼠一样趁着保暖多储备点就好了。
幸亏割掉了辫子,却还有一根尾巴,并转移到了阑尾的位置,阑尾又跟肠子紧挨着,现在它们咕咕叫唤着,不断耸起猫的脊背、撅着硬邦邦的尾巴,来触碰床板。
——你在打炮啊?小老板一声断喝,扰乱了我的好梦。
什么是打炮?
哈哈哈哈,连这个都不懂,一看就吃雏儿。这打炮嘛,就是、就是打打嗝的意思。他真打了一个好闻的酒嗝,我一点也不厌恶。我觉得他很慷慨,这种人,绝对不是被窝里放屁——独吞的角儿。
我喜欢上他了,于是便叫起大叔来了。——大叔也坐船?
昂。你也是?
嗯。
大叔去长崎干吗?
出差啊。大叔脱了鞋子,穿着白袜子,脚蹬在枕头上,仰着脸,瞅着天顶上的灯,跟我说话。
白袜子底儿开始散发那股不黑不白的味道来了。
这味道让我更感觉到了宾至如归的感觉。而那酒嗝,似乎跟我早死去的爹一个味道。老东西——不对,中东西,他死去的时候才四十多岁——一大早就喝酒,打出来的酒嗝,真好闻。
脚臭味和酒嗝味,我喜欢死了。
肚子不饿了,肠子似乎也从喉咙那分享了一点甜头,乖顺了很多。
大叔去长崎推销肠衣的。大叔开了一个肠衣厂。肠衣在哪呢?大叔拍了拍枕在头下的皮包,意思是在皮包里。
肠衣是什么玩意呢?做火腿肠的。
肠衣好吃吗?你没吃过火腿?当然好吃啊。
大叔睡了。
大叔打着呼噜睡了。
大叔打着好闻的酒嗝和呼噜睡了。
我睡不着。
我摸出刀子来,割开了大叔的皮包。
我割开了大叔的肚子。
我割开了那一团一团的肠子。
我蹲在某个高档卫生间里,随手不断往外抽纸,那纸哗哗不断地向外流淌,流淌……
肠衣什么样子呢?
肠+衣=肠衣?大概肠子只有冷了,才感觉到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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