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美国］诺曼·梅勒：也许在来年 】
(2014-10-30 12:1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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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经常驶过，经常飞快地穿过田野，闪过我家旁边的那条小路。我常常到那儿去走啊，走啊，穿行在田野上。这是爸妈吵架的时候，为钱吵架在他们是家常便饭。我只要听上一会儿，就得堵住耳朵，以便听不到他们争吵。然后我跑到野外，横穿过门前那条大路，滑下长满野草的陡坡。陡坡滑碌碌的，好像狗在那儿拉过屎撒过尿。然后我爬上另一侧的陡坡，爬上一座大山丘，在深草间走啊走啊，直到那个有铁路的地方，沿着铁轨走啊走啊，一直走下去。
我们怎么就没钱？我们从来也没有过钱。我嫁了一个什么男人！他有什么好，你说，他有什么好。你看他，再看看他的儿子。看看你的儿子吧，他多么地像你。瞧他离开家的那个样子，好像再也忍受不了我们了。你看看他，像你有什么好。你怎么就是弄不到钱？
草叶的表面粗糙，上面的刺儿扎人，锋利的像书页一样。我没办法，穿过草地时就把手抄在口袋里，免得让草叶伤着我的手指。那野草长得很高很高，有时打在脸上，我呢就把它们打回去，这样不免就划破了我的手指。每每我的手指被划破，我就开始哭，但四周没有人，我很快就停下来。我很清楚，如果没人听我哭，我就哭一会儿。但我从来也搞不清是为什么。旁边要是有人，我总要哭上好长时间，边哭边嚷我要离开这个家，我要去死。
弄不到钱，我又能怎么办，我的上帝呀，一个人能做多少就只能做多少，唠叨，唠叨，唠叨，整天唠叨个没完。能力有限，经济萧条，我有什么办法，人人都在赔钱，操持你的家务好了，不要拿孩子跟我比，这个混蛋小子搞得我们俩之间不和，他要是个傻子我也没办法，他刚满九岁，大了也许会聪明些，他要是个哑巴，我又能怎么办，我说呀，现在是经济危机，大家都在赔钱，哪儿也弄不到钱。
铁轨的表面像两面有趣的镜子。我从上面能照到自己，两面都能照到，有时照得很高，有时又很矮，矮的像我的胳膊；有时特别高，看上去和爸爸一样高，当然不是指爸爸从远处登上山坡，朝着我家的房子一路走来的时候，那时他的个头跟我的胳膊一样长，但是无论如何，我知道他比我要高出10倍。
这个孩子为什么总是连个影儿都没有，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你没工作，就知道闲坐着，你可以改变他嘛，你叫他像你一样，从早到晚就坐在那里，这样我也感到轻松些，至少用不着出去找他。你连这点儿也不会教他，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
我沿着铁轨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到一块儿空地，从那儿我又能到达一个地方，那儿所有巨大的火车都放慢速度，缓缓驶进城里。我只要留神，就能偷偷儿穿过草丛，溜到从高高的火车上跳下来在地上搭窝棚的那些人的跟前儿。他们是些脏兮兮的老人，只知道闲坐着，抽烟斗，在黄泥水坑里洗破旧的衬衫。我常去黄泥水坑里游泳。妈妈知道了就扯着嗓子又叫又嚷，乱骂那些肮脏的老家伙们，不允许我再到那里去游泳。
他们那伙人都是些老家伙，身上散发着臭气。你看见他们会恶心死的。他们都有病，都是些病人。城里人为什么允许他们把窝棚刚好搭在城界上，胡乱滚在这儿的草地上？住在城外有什么好？没有邻居，唯一的邻居就是这些臭味熏天的人，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城里又意味着什么呢？为什么不把他们送入监狱？那才是他们呆的地方。为什么他们要胡乱滚在离我家很近的草地上？
我不喜欢这些人。他们整天自己说呀，笑呀，有时还唱歌。我知道他们很脏，妈妈说过，他们会传染疾病给我的。但是有一次妈妈和爸爸吵架，我就出去了。我走上前去跟他们交谈，他们都看着我，其中一个老家伙坐在什么草袋捆上，他站起来看着我，还耍着我玩，说这小崽儿身上有一毛钱，是给可怜的老家伙喝咖啡的，所有的人听了都开始笑，笑得嘎嘎响。他们也随之围拢过来，其中一个说要把我的衬衫拿走做手绢，他们又大笑起来。他们之中有个大个儿，他做出姿势要往我身上甩泥巴，我哭了，我不知道他是在愚弄我。他也大笑起来，顺手把泥巴扔到了一边儿。
孩子要有麻烦了。你为什么不好好照看他，让他呆在你身边儿？他常到草坪那儿去。鬼才知道那些臭烘烘的家伙们会对他干些什么。那些人，卑鄙粗俗，他们活得不像人，我受不了这帮家伙，他们跟你也差不了多少，我说是你们俩儿。你为什么不照看他，他将来会跟你一模一样，什么都不行，那些臭烘烘的东西们会惹他麻烦的。
爸爸走过来，一把将我抓住，提着弄到了楼上，用鞭子抽了我一顿，锁上门下楼去了。我这边大声哭，他和妈妈那边扯着嗓子嚷。 我边哭边等，等着他们听到我的哭声。后来我肯定是睡着了，因为我醒来时天已经放亮了，我也记不得我用双手抹鼻子擦眼泪这些事了。我还没来得及溜下楼，爸爸妈妈就把门打开了。大门也开着，他们俩在门口附近坐着，也不说话。我恨他们。我从他们中间冲了出去，在我家的房子旁边躲了起来。爸爸妈妈一边喊，一边跟着跑出来，他们追错了方向，四处找我，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但是他们不认真的时候说话也很好，找我们家的狗时他们就那样。他们这样我感到很悲伤，甚至感到非常可怕。所以，当他们回来时，我不想再挨一顿揍，没让他们看见我就逃了，溜过远处那条路，进入路那边的地里，爬上那滑溜溜的山坡，然后就跑起来，一直跑到铁路上。我不声不响地沿着铁路走下去，又到了那些又脏又有病的老家伙们那里。我藏在草丛里，透过草叶窥视，但他们都走了，一个人都没留下。只有前天开我玩笑的老家伙躺在地上哭，好像他受了伤要死似的。我走上前去，他看着我，朝我爬过来。我看得出是他的脚受了伤，他的脚血乎乎的，膝盖附近也淌着血。他一直在呼叫我，小家伙，救救我，救救我。
去，揍这孩子一顿，去呀，去呀，他该挨打，整天和那些脏兮兮的家伙们呆在一起，太可怕了。他从来不听我们的，我看他是有毛病。
那个老家伙看上去象条蛇，我退了回来想跑，但他不停地朝我爬来，嘴里喊着不要走开，我不会伤害你，请不要走开，小家伙。但他看上去的确像条蛇，一条淌着血的蛇。我冲他喊着：不要过来，你这个肮脏的老东西。但他不听。我捡起一块石头，朝他投去，没打中；我又投了一块，正好击中他的头部。他停了下来，嘴里嚷了些可怕的东西，他满脸都是血。
你这个小孩，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拿石头投我呢？
你是个脏老头，不要靠近我，我不喜欢你，你是个脏老头。
小家伙儿，看在上帝的份上，帮我一把，我就要疯了，小家伙，这儿太热了，请不要离开我。这儿太热了。
我又捡起了一块石头，朝他投去，我不知道是否击中了他，因为我跑了。我只听到他在叫，扯着嗓子尖叫。真可怕呀，我一直在跑，边跑嘴里边说我讨厌他们，恨他们。跑起来我的手不能抄着口袋，野草在我身上划过来划过去，我摔倒了，爬起来又跑，一直跑回了家。
我最后从山丘上走了下来，走过那条路。到家时，爸爸妈妈还坐在那里。我哭了，我哭了又哭，他们问我怎么回事，问我怎么了，为什么要哭，但我只是重复说着那个脏老头，那个脏老头。
妈妈说：我想他们都被赶出了城，我不知道他们当中会有人留了下来，你没撒谎吧？
我没撒谎，我没撒谎。
爸爸站了起来，对妈妈说我告诉过你不要那样干，你脑子里要有个什么主意，就非干不行。那些人是被打了，可我搞不清楚，我们有手电筒，怎么还会有人藏了起来，但可能有。这事儿是孩子的错，今天没事儿跑到那儿去，不管怎么说，他没有伤着，他见到我们才哭的，他没看见我我就看见他了。
妈妈说，你要是个男人现在就去那儿看看，把他们全干掉，昨晚儿没人帮你，你也不会去，我要是个男人，我就把动过我的孩子一手指头的家伙痛痛快快地打一顿，你就知道坐着，说个没完，就知道说是孩子的错，说！说！说！
爸爸站起来，踱来踱去，他说不是孩子的错，但也不是那个人的错，然后他停了下来，说为了这件事他不会做什么。我们的孩子怎么办，要是我没了工作，其他一切都完了，我可能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也许在来年。说完，爸爸站了起来，顺着大路走了。但他不像那些老家伙们，只是走得离城更远了。我看得出爸爸的肩膀朝着脖子的方向耸起，我感到很高兴，因为我想的是那天我看到两个大男人哭了，也许那也意味着我又长大了，那种感觉太好了。
（摘自《外国文学》2002年第2期）
我们怎么就没钱？我们从来也没有过钱。我嫁了一个什么男人！他有什么好，你说，他有什么好。你看他，再看看他的儿子。看看你的儿子吧，他多么地像你。瞧他离开家的那个样子，好像再也忍受不了我们了。你看看他，像你有什么好。你怎么就是弄不到钱？
草叶的表面粗糙，上面的刺儿扎人，锋利的像书页一样。我没办法，穿过草地时就把手抄在口袋里，免得让草叶伤着我的手指。那野草长得很高很高，有时打在脸上，我呢就把它们打回去，这样不免就划破了我的手指。每每我的手指被划破，我就开始哭，但四周没有人，我很快就停下来。我很清楚，如果没人听我哭，我就哭一会儿。但我从来也搞不清是为什么。旁边要是有人，我总要哭上好长时间，边哭边嚷我要离开这个家，我要去死。
弄不到钱，我又能怎么办，我的上帝呀，一个人能做多少就只能做多少，唠叨，唠叨，唠叨，整天唠叨个没完。能力有限，经济萧条，我有什么办法，人人都在赔钱，操持你的家务好了，不要拿孩子跟我比，这个混蛋小子搞得我们俩之间不和，他要是个傻子我也没办法，他刚满九岁，大了也许会聪明些，他要是个哑巴，我又能怎么办，我说呀，现在是经济危机，大家都在赔钱，哪儿也弄不到钱。
铁轨的表面像两面有趣的镜子。我从上面能照到自己，两面都能照到，有时照得很高，有时又很矮，矮的像我的胳膊；有时特别高，看上去和爸爸一样高，当然不是指爸爸从远处登上山坡，朝着我家的房子一路走来的时候，那时他的个头跟我的胳膊一样长，但是无论如何，我知道他比我要高出10倍。
这个孩子为什么总是连个影儿都没有，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你没工作，就知道闲坐着，你可以改变他嘛，你叫他像你一样，从早到晚就坐在那里，这样我也感到轻松些，至少用不着出去找他。你连这点儿也不会教他，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
我沿着铁轨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到一块儿空地，从那儿我又能到达一个地方，那儿所有巨大的火车都放慢速度，缓缓驶进城里。我只要留神，就能偷偷儿穿过草丛，溜到从高高的火车上跳下来在地上搭窝棚的那些人的跟前儿。他们是些脏兮兮的老人，只知道闲坐着，抽烟斗，在黄泥水坑里洗破旧的衬衫。我常去黄泥水坑里游泳。妈妈知道了就扯着嗓子又叫又嚷，乱骂那些肮脏的老家伙们，不允许我再到那里去游泳。
他们那伙人都是些老家伙，身上散发着臭气。你看见他们会恶心死的。他们都有病，都是些病人。城里人为什么允许他们把窝棚刚好搭在城界上，胡乱滚在这儿的草地上？住在城外有什么好？没有邻居，唯一的邻居就是这些臭味熏天的人，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城里又意味着什么呢？为什么不把他们送入监狱？那才是他们呆的地方。为什么他们要胡乱滚在离我家很近的草地上？
我不喜欢这些人。他们整天自己说呀，笑呀，有时还唱歌。我知道他们很脏，妈妈说过，他们会传染疾病给我的。但是有一次妈妈和爸爸吵架，我就出去了。我走上前去跟他们交谈，他们都看着我，其中一个老家伙坐在什么草袋捆上，他站起来看着我，还耍着我玩，说这小崽儿身上有一毛钱，是给可怜的老家伙喝咖啡的，所有的人听了都开始笑，笑得嘎嘎响。他们也随之围拢过来，其中一个说要把我的衬衫拿走做手绢，他们又大笑起来。他们之中有个大个儿，他做出姿势要往我身上甩泥巴，我哭了，我不知道他是在愚弄我。他也大笑起来，顺手把泥巴扔到了一边儿。
孩子要有麻烦了。你为什么不好好照看他，让他呆在你身边儿？他常到草坪那儿去。鬼才知道那些臭烘烘的家伙们会对他干些什么。那些人，卑鄙粗俗，他们活得不像人，我受不了这帮家伙，他们跟你也差不了多少，我说是你们俩儿。你为什么不照看他，他将来会跟你一模一样，什么都不行，那些臭烘烘的东西们会惹他麻烦的。
爸爸走过来，一把将我抓住，提着弄到了楼上，用鞭子抽了我一顿，锁上门下楼去了。我这边大声哭，他和妈妈那边扯着嗓子嚷。 我边哭边等，等着他们听到我的哭声。后来我肯定是睡着了，因为我醒来时天已经放亮了，我也记不得我用双手抹鼻子擦眼泪这些事了。我还没来得及溜下楼，爸爸妈妈就把门打开了。大门也开着，他们俩在门口附近坐着，也不说话。我恨他们。我从他们中间冲了出去，在我家的房子旁边躲了起来。爸爸妈妈一边喊，一边跟着跑出来，他们追错了方向，四处找我，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但是他们不认真的时候说话也很好，找我们家的狗时他们就那样。他们这样我感到很悲伤，甚至感到非常可怕。所以，当他们回来时，我不想再挨一顿揍，没让他们看见我就逃了，溜过远处那条路，进入路那边的地里，爬上那滑溜溜的山坡，然后就跑起来，一直跑到铁路上。我不声不响地沿着铁路走下去，又到了那些又脏又有病的老家伙们那里。我藏在草丛里，透过草叶窥视，但他们都走了，一个人都没留下。只有前天开我玩笑的老家伙躺在地上哭，好像他受了伤要死似的。我走上前去，他看着我，朝我爬过来。我看得出是他的脚受了伤，他的脚血乎乎的，膝盖附近也淌着血。他一直在呼叫我，小家伙，救救我，救救我。
去，揍这孩子一顿，去呀，去呀，他该挨打，整天和那些脏兮兮的家伙们呆在一起，太可怕了。他从来不听我们的，我看他是有毛病。
那个老家伙看上去象条蛇，我退了回来想跑，但他不停地朝我爬来，嘴里喊着不要走开，我不会伤害你，请不要走开，小家伙。但他看上去的确像条蛇，一条淌着血的蛇。我冲他喊着：不要过来，你这个肮脏的老东西。但他不听。我捡起一块石头，朝他投去，没打中；我又投了一块，正好击中他的头部。他停了下来，嘴里嚷了些可怕的东西，他满脸都是血。
你这个小孩，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拿石头投我呢？
你是个脏老头，不要靠近我，我不喜欢你，你是个脏老头。
小家伙儿，看在上帝的份上，帮我一把，我就要疯了，小家伙，这儿太热了，请不要离开我。这儿太热了。
我又捡起了一块石头，朝他投去，我不知道是否击中了他，因为我跑了。我只听到他在叫，扯着嗓子尖叫。真可怕呀，我一直在跑，边跑嘴里边说我讨厌他们，恨他们。跑起来我的手不能抄着口袋，野草在我身上划过来划过去，我摔倒了，爬起来又跑，一直跑回了家。
我最后从山丘上走了下来，走过那条路。到家时，爸爸妈妈还坐在那里。我哭了，我哭了又哭，他们问我怎么回事，问我怎么了，为什么要哭，但我只是重复说着那个脏老头，那个脏老头。
妈妈说：我想他们都被赶出了城，我不知道他们当中会有人留了下来，你没撒谎吧？
我没撒谎，我没撒谎。
爸爸站了起来，对妈妈说我告诉过你不要那样干，你脑子里要有个什么主意，就非干不行。那些人是被打了，可我搞不清楚，我们有手电筒，怎么还会有人藏了起来，但可能有。这事儿是孩子的错，今天没事儿跑到那儿去，不管怎么说，他没有伤着，他见到我们才哭的，他没看见我我就看见他了。
妈妈说，你要是个男人现在就去那儿看看，把他们全干掉，昨晚儿没人帮你，你也不会去，我要是个男人，我就把动过我的孩子一手指头的家伙痛痛快快地打一顿，你就知道坐着，说个没完，就知道说是孩子的错，说！说！说！
爸爸站起来，踱来踱去，他说不是孩子的错，但也不是那个人的错，然后他停了下来，说为了这件事他不会做什么。我们的孩子怎么办，要是我没了工作，其他一切都完了，我可能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也许在来年。说完，爸爸站了起来，顺着大路走了。但他不像那些老家伙们，只是走得离城更远了。我看得出爸爸的肩膀朝着脖子的方向耸起，我感到很高兴，因为我想的是那天我看到两个大男人哭了，也许那也意味着我又长大了，那种感觉太好了。
（摘自《外国文学》200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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