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苗是个小小孩,长不大的小小孩,十岁和二十岁没区别,但不是侏儒。她到底在想什么呢?眼神空洞,呆滞,看着你,又像穿透了你。空心的你,存而不论、形同虚设的你。
眸子却是黑亮黑亮的,有人喜欢用葡萄来修饰,你反倒觉得用葡萄里的那粒最精髓的甜核来形容更为确切。理屈词穷了,人才需要隐喻。
你不例外。
你话语的拳头砸在了棉花抑或空气里。话语打不到它,地球的人类的话语,打不到平行时空中的苗苗。
行走或其他方面,与别人无二致,唯独上课。她从不做作业,你或别人把她叫到办公室来询问,她就是一言不发。也不低头,更不移向窗外或别处,就那么看着你,看着空气一样空洞无形的你。话语被空心化了,失去了所指,徒留下一些散状的余音。
也是伞状,因为她脸蛋和发型,的确像一把小伞。人似乎也成了一把小伞。想一想,你话语的暴风骤雨,怎么也不忍心将这小小的雨伞击溃或粉碎吧。
你没这个力量,强大于苗苗而言,适得其反;而怀柔呢,似乎也不起作用。总之,你们就放弃我吧,我不过一个O。
她的确是个O。
O构造了这个伞状小人。她不来上学了,无缘无故的。
不来是不行的,义务教育规定不允许辍学,也不允许开除学生,却又要学生没明没黑地倍受教师的折磨,比西西弗滚石头更惨的在于,这些大小苗苗的未来,不过死路一条,毫无乐子。西西弗终究感觉到了意义的存在,而这些大小苗苗则软硬不吃,或者软硬都吃,近似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西西弗毕竟在一个斜面上游戏;而这些大小苗苗与壮苗者,永远在黑暗的水平面上,呆板机械地受气。
西西弗有一个自动性,即不滚则退,或被压死,因此他要像希腊悲剧英雄一样,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劲儿,成为尼采式的超人,并激发出了无穷动意志力;这些小小人,愚公的孑遗,只能靠反反复复的生殖运动,来挖一个坑,然后再把坑填死,再挖,再填满,死就死了,让下一代继续挖坑、填坑、挖坑、填坑。
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她家院子相当漂亮。那门洞相当漂亮,台阶相当漂亮。台阶两侧的竹子、花枝以及石头墙,相当漂亮。当时我就不想走了,真想在这长久坐着,亘古坐着,恒定坐着。
苗苗比我幸福,生活在这么漂亮的家园,——可你快乐与悲伤么,我始终不懂。我所见到的美感,不过寻常所谓的慨叹,实质你住在这里,或任何地方,即便人间天堂抑或苏州杭州,也会腻歪的。
一个关系网络织造的乡土社会,大小苗苗被编入了差序格局的涟漪中,暗中备受生物链法则的汰选。成王败寇的潜规则中,作为个体的人,其实与草木猫狗并无区别。
这个民族,其文化核心,骨子里太残忍。
残暴。
残虐。
残酷。
……
夜色中,坐了一会,站了起来,觉得索然无味了,这家访也变得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月亮,的确升起来了。一口井的口子,上面的盖子揭开,你发现的月华如水、秋意舒爽,也不过青蛙本有的意绪。
重新往山上走,迎着月亮和树影。
山上大院原来坟丘累累,也有将军台,曾经的古战场。
此时荒寒如宋元北派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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