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外公生前，身边唯一值钱的玩意就是那台收音机。

     他和外祖母搬了不知多少次家，本来就没点家底，搬到后来，全部家当不过两个包袱，外公用竹竿挑着，虎虎生威；外祖母怀里捧着那台收音机，行走如飞。——一对迷恋于逃难、逃荒、逃生的牛人。

     的确，他们很牛逼的，牛逼到了让你哑口无言的地步，比如这个月你去看望他们在一个地方，下个月再去那地方，发现空了。乘坐阿拉伯飞毯不翼而飞了。只好到处打听人，才知道他们又换窝了。

     我们从不认为他们搬家，一直觉得他们是在换窝；而这窝又不是公鸡母鸡抱窝，简直一对钻天鹞子。两人相差十几岁，死却相隔七天。坟地也一个样——两个土堆，慢慢塌下去，后来就被草吞没了，找也找不到。

     大概飞到地下世界去了。那儿积聚了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鹞子，其国王和王后，就是一对老妖精。

     那收音机质量相当好，真抗操蹬。音质也很棒，不次于那些雅皮嬉皮们的录音机、大功率或苹果耳机。有一次，趁着老头喝我带的酒有点上头，就说姥爷，我想借收音机回去听。那时我在自学英语。说来也怪，那收音机换了地方——换窝——之后，音质甚差，刺啦刺啦的，发神经说梦话，没法听。难道外公所在的破村气场大？地势高？接收信号好？要么我所在的临海盆地底气不足？总之，收音机看客下菜，认生着呢。

     饶是如此，私下里我就想将它据为己有，算是变相继承老头子的遗产了。熟料，没几天，外公就打发人来跟我讨还收音机。此人跑了二十里路，风尘仆仆来就为跟我讨还一个破收音机，大概外公花了不下十块钱；少了，人家肯定不干。

     只好交给来人带走。破玩意，不稀罕！

     你听不懂，耳朵又聋，要这破玩意干嘛？殉葬？还是给你的孙子？我那两个表哥恐怕这辈子没叫过几次“爷爷”。痴心妄想罢了。我挺恨这老东西的，千金难买一真心啊。人心有杆秤，骨子里，他还是不喜欢外孙子们的。

     肉骨头也喂不熟的老钻天鹞子。

     因为这么恨着，去看望他们的频率也少了。其实不看望也无所谓，无论伦理抑或事理，没我们的不是之处，原因很简单：他们早就把房子卖了，钱全归了我在林业局当局长的舅舅。而这一切，又没跟闺女们商量；钱花得差不多，抑或说我舅舅和舅妈感觉他们已成累赘的时候，就买了一张火车票，一张船票，速速将两只老鹞子，从东北放飞回来了。

     死也不去东北了，外祖母说。外公不说，他听老太婆的。老太婆谁的话也不听，就听从自己的舌头——她太喜欢吃本地带鱼了，三天两头买带鱼吃，一旦不吃，浑身乏力，口角流涎，坐卧不宁，神魂颠倒，——跟犯烟瘾差不多。

     大烟瘾。

     是的，外祖母的老家就在一个临海镇子上，此镇人们称之为小青岛。当初德国人未占据青岛前，曾考察过小青岛，发现河流泥沙淤积严重，不适合做港口，最终选择了胶州湾。

     外祖母的爹，在小青岛开了一家文店，专卖笔墨纸砚之类的文具，算是文化人。只可惜小外祖母素来不喜欢这些东西，只喜欢闻鱼腥味。她没上过几天私塾或乡校，端的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很早就辍学回家，专门做饭和针线活，偶尔去店里玩。店门口就是通衢大道，各种店铺栉次邻比。远看则樯桅如林，闻一口，简直沁人心脾。

     你天生属猫的，外公和我们都这么认为。

     老外祖母咯咯咯、吱吱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