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着马车来的，正是午饭时分。他们养得起马，却养不起肚子。他们是来讨饭的。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他们出来蹭饭吃了。他们是我的大姨、大姨夫、三表哥、小表姐，总共四个人。另外三个表哥没来，因为他们早被打到东北去自谋生路了。

    大表哥在舅舅所在的林业局，据说好吃懒做，光想着给人做饭做菜混酒喝。当大姨他们坐着马车来到凤凰镇的时候，大表哥几个人正偷了一只羊，在河边宰了，烧了吃。吃完这只羊，大表哥就要流浪天涯了。

    姥爷姥娘住在山上的小屋里，跟寒号鸟一样。

    舅舅扛着枪，在深山老林里，跟几个局领导打飞龙。

    舅妈领着孩子们在家包饺子，吃了一顿又一顿。

    我们正在吃刚出锅的玉米饼子，大姨带着人马进来了。我们院子太小，那匹马就没进来，只能拴在门闩上，在胡同里来回逛荡，以至于那门被它拽得咣当响。祖父心疼门，没吃饭就出去看马去了。那时没我，我是一粒玉米，在某个地方等着发芽。

    一锅玉米饼子，全被他们吃了，跟狼一样，我妈说。——狼不吃玉米，我说。

    饿急眼了，狗屎狼也会吃的，我妈说。——狗都不吃狗屎，我说。

    他们比狼和狗还饿，我妈说。——他们不是狼狗，我说。

    很久以前，我生在大篓子里；稍微大点，篓子成了我的摇篮；再大点，它就成了一辆车；再大点，它是一艘船；再大点，它成了一个草垛。我背着这个大大的篓子，出去拾草。这篓子从五岁一直背到十八岁，还坚固无比。直到某一天，我偷着将其底部弄烂，然后借故让我妈烧了。

    连我妈都没耐心等着这只篓子朽烂，可见我长得多么缓慢了。更可见，这篓子多么迟钝多么慢性多么坚不可摧了。

    这篓子是大姨夫编的。编完了，他就得了肝癌，死了。好像这篓子是他的遗物，要么他将一生的手艺绝活，都献给了这只篓子。——要么，他想传给冥冥中的我这门手艺？可惜，我出生的时候，编篓子的荆条已经没了，整个村庄光秃秃的，只有房子和人。

    我五岁开始用这只篓子，它是我的玩具。至于我出生之前，哥哥们怎么玩它的，不得而知，但我清楚，哥哥们比狼狗还坏，脚和屁股以及手上都长了锯齿。——这篓子受了多少刑罚啊，愣是等着我跟它一起玩。

    你没见过这只篓子，它庞大无朋，深不可测，浩瀚没边，多少草都满足不了它饕餮的欲望。——跟饥饿的草食恐龙差不多。

    可见，大姨夫当初编织它的时候，将全身心的饥饿感灌注其中，并将其视为一个恐龙大小的肠胃。没恐龙那么大，但鲸鱼他总归知道的。

    有一年海水倒灌，整个凤凰镇都淹没了，唯独我们一家存活了，因为我们全家二十来口人和猪牛马羊猫狗鸡鸭都坐在这只篓子里，父亲用镰刀当船桨，划啊划啊，即将全家带往了高地。我们获得了拯救，亏了这只大篓子。

    大姨他们住了五天，走的时候，人胖马肥，连车子都咯吱咯吱的不想走道，最终父亲狠狠心，往车轴里滴了几滴花生油，它才不磨牙了。

    小表姐很快跟姐姐交往上了，成了师徒。她走到时候，都哭了。但也不要紧，她很快将姐姐的时髦打扮，传播到了那个遥远的离海很远的村庄。那是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或者兔子都拉稀的地方。

    三表哥跟二哥整天打架，因为二哥为了捍卫我们家的饭食，或者说为了让三表哥少吃一点，二哥故意找茬，故意朝着三表哥瞪眼。三表哥第一天装作客人，第二天原形毕露，第三天俨然以我们家的成员自居，第四天无法无天，第五天赶紧滚蛋。二哥朝着他们的马车扔了一块大土坷垃，将马砸出一泡粪来。接着那马犯了性子，拉着车，一路小跑，逃之夭夭。

    大姨的怀里，抱着一小袋子玉米面。大姨夫怀里，揣着一瓶地瓜白干酒。三表哥怀里，搂着赶车的鞭子；两只口袋里，则装满了熟地瓜干。三表姐两个辫子上，各自绑着一块纱巾，脖子上还套着一根；她的脸上抹了厚厚一层雪花膏。

    马被表姐的雪花膏熏得不断打喷嚏。

    他们终于走了，——这些丧门星。我妈说。

    记得他们进门的时候，我妈头不太眼不睁地问，“你们来这干什么？”

    大姨很会演戏，蘸着唾沫，摸着眼睛，苦兮兮地说，“妹啊，……我们揭不开锅了，要饿死了。”

    我妈接着问，“饿死了嗓门还这么响？！你们怎么来的？驴驮马担的，一下子来这么多人！”

    大姨骄傲地说，“我们坐——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