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买了票,在车站上吃了早点,于是我开始有比较安详的心境走进了车厢。
如今那车窗外的景色——那静谧的小河,绵延的山峦,黄绿相间的山野,以及小桥流水的人家——在我眼前奔驰移动,竟像是在告诉我,我早就应当离开那怪僻的所在了。但这不过是我精神在过度紧张后的一种松弛,而我马上感到我心上奇怪的空虚,我不知道我在为什么,求什么,或者是要什么?我只是在不为什么,在拒绝什么,或者是不要什么。是这样将空虚招致了我一夜来的疲倦侵袭,我不断的瞌睡起来。在以后醒醒睡睡的旅程中,我始终是逃避着现实的问题,这好像是下意识的对我心灵作保护,它是儒怯地不使我正面作澄清的思索。
一直等到车子进了上海的北站,我跟着大群的旅客下车的当儿,我才想到我应当上哪里去的问题,而我马上发现上哪里都不是我的目的,去找谁都没有什么意义。我提着提箱,迟缓到了站门,停立着望着一群人进,一群人出,我不知如何来安顿自己。最后,我还是想到了道文,我有奇怪的冲动想马上去南京看他,我毫无考虑的去询购车票。
顶近的是下午三点钟的车子,我买了票,但还要隔四小时的时间,自然我很可以回家一趟或者去访问一些朋友,但是我竟什么都不想,我一直逗留在车站上,我吃了一点东西,买了一些报纸杂志,我悄悄地望着人来人去人进人出,静候时间的消逝。
到南京,天已经黑了,我坐了一辆车子赶到道文的家里。
道文的家在沟沿街,是一所小小的洋房,他们住在楼下,我到了里面,夫妻两个正在吃饭,一见是我,道文马上放下筷子叫了起来:
“是你?你怎么会来?”
“唉,说来话长。”我说着放下行李,倒在旁边沙发上说。
“你怎么?面色很不好。“叶波吾说。
“你还没有吃饭吧?”道文望望我说。
“没有,”我说:“但是我现在也不想吃,回头再说吧。”
佣人给我一杯茶,波吾忽然露出很微妙的笑容说:
“你一个人来的?”
“怎么?”我说:“你以为我应当同谁一同来?”
“我想你到南京来玩,应当约银妮一同来看看我们。”
“银妮?”我说:“就是为银妮,她......她......”
但是道文竟大笑起来,他说:
“你爱上了她?”
“你们快吃饭吧,”我说:“回头再讲。”
我看他们吃饭,一直坐在那里,道文看我一时不愿谈银妮的事,他东一句西一句的问我杭州情形,又谈到掌尘雷刚到杭州叫我写“痴心井”剧本的种种,他说他接到过掌尘一封信,告诉他“痴心井”已经在开拍的情形,掌尘还说到大家叫我去上海,我不去。道文于是猜想我在那面一定很安静地可以写作,所以不想去上海。最后叶波吾说:
“我早就料到你因为喜欢银妮,所以他们叫你去参观拍戏都不去了。”
“全是你,你闯的祸。”我正经地说。
我的话使道文与波吾都惊异起来,这时候他们已经吃完饭,两个人都坐到我的旁边。道文也比较不像开玩笑似的问我,他说: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我于是把详细的经过都告诉他,我告诉他我怎么跟银妮来往,怎么我妹妹同同学到杭州来玩,后来掌尘他们来杭州,又是怎么样的情形,以及我怎么样在树林看到她拿着那颗珊瑚的心的情形。
道文听了以后,愣了许久,忽然感喟地说:
“我早就告诉你,住在我家的女孩都是痴情的,痴情的女孩子是不能惹的。”
“但是我并没有惹她,我完全像小妹妹一样的待她,完全是代替你的地位同她在一起。”我说:“是不是她以前有什么男同学远别了,所以把这份想象放在我身上来了。”
“没有,没有。”道文说:“你想找这样解释,无非是为逃避责任的一种自慰。她爱上了你,这不是很确实的事么?”
“但是我没有什么值得她痴情的,又没有同她一句什么。”
“奇怪,看你写的小说很聪敏,怎么到你自己身上,怎么糊涂了?”道文责备我似的说:“当初你不是说,你喜欢痴情的女孩子么?现在,你看,这种女孩子不能够惹的。”
“但是,我怎么想得到?”我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读过那么些书,写过这许多东西,这还要我告诉?”道文的声音越来越响。
“但是这已经过去,你责备我也没有用,现在你要怎么办呢?”
“你们争这些干么?”波吾说:“你同银妮结婚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他又没有爱银妮。”道文说:“没有爱情的婚姻不会永久幸福的。”
爱银妮,我为什么不爱银妮?这许多日子我始终没有想到这问题,经道文一说,我马上意识到我是爱银妮的,我爱她正如任何情人们的爱情,而我只是始终没有看见,我只当她是我的妹妹,爱情的神秘竟使人会对真正的爱情盲目不知,经人一提我竟看得非常清楚,我顿时发觉以前的一些浪漫史黯然无光,一切都是丑恶的可耻的,而真正的爱情只是一个,这一个就是我在爱银妮。一时间我一跃而起,我沉重地拍了道文的肩背,我捧着波吾的头吻她的面颊,我叫了起来:
“为什么不?我爱银妮,我爱她。我真在爱她。”我又拉着道文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不是早说过我喜欢痴情的女子么?”
“你真是一个诗人。”波吾讽刺似的说。
“你真是爱她么?”道文忽然冷静地说:“她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我总觉得你想有一个对你痴情的女孩子,不过是一种刺激上的需要......”
“你别胡说八道。”我打断了他的话,因为我心里浮起的竟是一种新的不安,我急慌地问他说:“但是你说她会答应我嫁给我么?”
“为什么不?她爱你,是不是?”
“谁知道?你真是相信她爱我吗?”
“自然自然。”
“我总觉得我是不配她爱的。”
“凭这句话,我可以相信你是爱银妮的。”波吾说。
“你还对我怀疑?”我说。于是我又问道文:“道文,那么三叔与三婶呢?他们肯答应我娶银妮么?”
“为什么不?”道文说:“他们一直没有讨厌你,而且你们两个人愿意,他们又不是顽固的人物会来阻止你们。”
“那么你写一封信给三叔三婶,我带去,我明天早晨就回去了,我去求婚,我要马上结婚。”我说。
“晚几天也不要紧,这么急干么?”
“我在这里也没有法子生活。”我说:“我一定也没有法子睡觉。啊,现在几点钟?十时一刻,道文,我们出去,去跳舞去。我们好好玩一宵,玩一宵,波吾,你去换衣裳,快快,我想喝酒,我想跳舞,我想痛快地玩。啊,我现在倒觉得肚子饿了。”
......
九
我们玩到两点钟回来,我逼着道文马上为我写信给三叔,我睡了四个钟头,于七点钟就醒了。我没有吵醒道文夫妇,留了一张字条,怀着道文写给三叔的信,我就赶到车站凑搭联运车直回杭州。我的心真是又紧张又快乐,时间天气风景对我几乎没有影响,我时时感觉到我自己的愚笨,在真正的爱情前在像在太强烈的光线前看不到发光体一样的看不见爱情了。
火车在原野中奔驰得很快,但是我竟觉得它还是太慢,好像每一站的逗留都在同我作对,我后悔我没有搭飞机,但是这还因为我知道飞机票不容易买到,而火车是随时可以搭着的。
在到上海的时候,车子在站中停留许久,就在这停留之中,我忽然想到我应当把我的喜事告诉我的父母同弟妹,我应当请他们一同到杭州去,我还需要向父亲借一笔钱,自然我需要买一只讲究的指环。这一些原是必须的事情,而我竟一直没有想到;当时一想到,我就毫无考虑的提了手提箱跳下火车。
我叫了一辆街车到家里,父亲没有在家,母亲对我突然的回家很奇怪,我马上告诉她我要结婚的消息,我请父亲母亲到杭州去,一时大家听到了,全家都兴奋起来,弟妹们争着也要到杭州去吃我的喜酒。
“那么是几时,拣好了日子没有?”母亲问我。
“随便几时,越快越好,明天我们去杭州,就后天好了。”
“笑话,你真还是小孩子,结婚是终身大事,哪有这么容易?我们去也要准备准备,她们嫁女儿,随便怎么简单,也要有点预备。”
母亲的话当然是对的,我一心想同银妮在一起,竟连普通的习惯都没有想到,经她一提,我才知道我应当先同三叔三婶去商量一个日子,再来敦请父亲与母亲去杭州。
傍晚时分,父亲回来了,他听到我要结婚的消息也很高兴,并且慷慨的借了我一笔钱,他说,我回杭州后可以先简单地订订婚,结婚的日子最好在阳历年假,那时他有假期,弟妹也大家可以去,叮咛我同三叔三婶商量后再写信给他。
父亲的话自然也是入情入理,我很高兴的一一接受,第二天我拿着父亲借我的钱去买指环,这是订婚上不能省的,我用了三百块银圆买了一只一克拉六的钻戒。后来我又想到我应当送一点东西给三叔三婶,更应当送一些衣料给银妮,于是我就走进了百货公司。但是一走进百货公司,我看到一切女人用的东西竟都想买,我买了呢质的晨衣,丝质的睡衣,我还买了漂亮的伞,新颖的雨衣,尼龙袜子,手提袋,香水,以及秋夏春冬的皮鞋同衣料,不用说我还买了手表,粉盒,口红,我有莫大的欲望把银妮打扮成一个仙女,顶奇怪的是我对于婴孩的衣服用品,也发生了兴趣,我有奇怪的欲望想买,我在公司里足足走了一上午,出来的时候,才发现父亲借我的钱已经用罄。我自然不能再向父亲去借,我一个人到沙利文吃饭时,才想到我可以寻寻程掌尘,问他支一点编剧费,我也觉得我有把我要结婚的消息告诉他们那一群朋友的必要。
于是,吃了饭,我打电话给掌尘,在我电话里没有说到我要结婚。他知道我到上海当然很高兴,马上告诉我他今夜在摄影场拍“痴心井”,雷刚紫盟都在,大家可以碰到,他最后非常兴奋的告诉我“痴心井”的成绩非常好,紫盟演出有出人意外的成就,他觉得紫盟到杭州住了许久于她有很大启示。
下午,我回到家里,洗了一个澡,我开始在过分兴奋中静了下来,兼之我多夜没有睡好,我就在家里一直睡到吃晚饭的时候。夜里,妹妹要我请客,我拒绝了她,但我把她一同带到了摄制场里。
我同妹妹在化妆室中找到掌尘雷刚与紫盟,大家都站起来对我欢迎,妹妹忽然说
“我告诉你们一个喜讯。”
“什么喜讯?”
我很想阻止妹妹,但是她已经很快的报告出来:
“我哥哥要结婚了。”
“你要结婚?”掌尘第一个问:“同谁呀?”
“你们猜。”我妹妹说。
“紫盟,是不是同你?”雷刚忽然说。
我不知道雷刚的话是玩笑还是有别的根据,我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看了紫盟一眼,紫盟正用奇怪的目光在看我,她忽然用沉静的语气说:
“我没有这么好福气。”
我当时避开紫盟的语峰,我对雷刚开玩笑似的说:
“难道要我演‘痴心井’里的男主角么?”
“到底同谁?”掌尘又问。
“那个人同你们都认识的。”
“是不是同你也认识的?”雷刚间。
“自然,我同她很熟。”
“杜国心?施耐冰?......”
“不是,不是。”
“那么是张素镜,叶露章......?”
“不是,不是?”
“你一共也不过这几个同学。”掌尘说。
“怎么一定会是我的同学呢?”
“不是你的朋友,那么是谁?”掌尘说:“啊,一定是施耐冰,她不是你的同学,你说过你哥哥喜欢她的。”
“不是,不是。”
“不是?那么我猜不着了。”掌尘忽然拉着我说:“谁呀?你说出来吧。”
“银妮。”我说:“我同银妮结婚。”
“银妮?”雷刚说:“名字倒很熟,是谁呀,我没有见过吧。”
“啊,就是在杭州同他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紫盟好像轻视似的说。
“她啊?”雷刚说。
“她?”掌尘很吃惊地说“你同她结婚?”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同银妮结婚的消息会使他们失望,他们似乎都不发生很大的兴趣,好像都在用奇怪的眼光看我。许久许久,他们才给我不热烈的庆贺。
在导演与演员们拍戏的时候,我开始向掌尘支钱,他答应明天下午给我。
“明天下午?”我说:“那么我又要等一天了。”
“你就要回去,那么急干么?”
“我想会银妮。”我说。
“一天两天,有什么关系?”掌尘说:“你们几时结婚,有日期没有?”
“还没决定,大概在阳历年假。”我说“但是我马上要去订婚。”
“这么急,怕别人把她抢走么?我支票图章都不在身边,反正今天也来不及了,明天上午你也不见得起得来,下午拿了钱你就可以上车的。”
于是掌尘约定了明天下午到我家里来看我。
后来我去参观拍戏,掌尘同我妹妹在一起;我们逗留了大概一个钟头,我同我妹妹出来,在路上我妹妹同我说:
“程掌尘很奇怪你爱银妮。”
“这有什么奇怪?”
“他觉得你们结婚不会幸福的。”
“他怎么知道?”
“
他说上次到杭州去,你同紫盟很好,紫盟也很喜欢你,以为你们将来会好起来,那倒是很配。他们大家可以到杭州去参观你们婚礼,闹一闹。”
“他的自己好玩打算。”我说。
“他说我叫他猜的时候,他以为一定是施耐冰,他觉得施耐倒也是很配你的。”
“婚姻又不是演员的搭档,可以凭他想象。”我说。
回家已经不早,我很快的就睡觉了。
第二天上午,公司里送来了我昨天买好的东西,我请我妹妹帮同我理了两只箱子。下午,掌尘在约定的时间竟没有来,他打了个电话给我,说他现在没有工夫来看我,要我夜里带妹妹到厚德福去吃饭,朋友们都在,听一同去跳舞去。我再三告诉他我想赶夜车到杭州去,但是他说差几个钟头何必这样固执,就算是忠于爱人,也不该这样忽略朋友,我终于接受了他的意见。
这样我又在上海耽了一天。
十
我于第二天早晨动身去杭州,那天下雨,有风,天气骤然冷下来,我带了两件行李到了车站。在车上,我心里很不安,我从怀里掏出道文给三叔的信,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我竟又害怕三叔要有较久的考虑,或者甚至以为我不是合适的对象。我还从怀里掏出我买给银妮的订婚钻戒看了又看,我不知道银妮是否会喜欢它。
我去南京时,本来是预备到上海的,结果一直到了南京这次回来,本来是买联运票,预备直接到杭州的,结果在上海下车一耽耽了三天,人生途中一切常有这样的变化,我不知道我所期望的婚姻是不是也可能有别种的阻碍,一时我的心忽然不安起来。
窗外,一直是雨,风吹得树木弯曲起来,小河上旋转着雨涡,远远的山笼罩着烟雾,路上有戴着雨笠的乡人在走路,这一切灰色的景色,使我感到车子走得特别迟缓。为防止雨水飘入,车厢的窗都关着,车内有人在谈话,母亲安慰着孩子的哭,跑来跑去的人叫着零星的买卖,这一切竟都不是热闹,徒然增加了车厢的闷气。
是这样的空气,这样的心境,一站一站的挨到了杭州,不过四天的别离,我竟有游子远归的心境驰赴家园。汽车越过市区,我在白堤上看到分外亲切的西湖,雨中的西湖有不变的美丽,远远的南高峰北高峰,似乎都在欢迎我归来,我无法想象银妮见到我的欢欣,我用手摸着袋里钻戒,又摸摸道文给三叔的信,我的心不断地跳着。
到了家,我恳求司机帮同我把行李搬进去;门虚掩着,我走了进去,园中一切依旧,秋来的景象在雨中虽是萧瑟,但未能打破我心头的快乐与兴奋。行李搬到了廊下,我打发了司机。但是前面的房门锁着,我想五姑一定于我走后就把它锁起的,我大声叫五姑,没有人答应,于是我到了后面,后面竟也没有一个人,五姑的房门也锁着,连厨房的门也上了锁,我想五姑一定是在银妮的家里,我没有办法,只得一个人把三件行李,勉强地搬到后面,我把它放在厨房的檐下。于是我拉紧了雨衣很急地到银妮家去。
天是阴灰的,雨倒不大,萧萧的风打着树上的残叶,地上都是落叶;几天来似乎已厚了许多,它在风中蠕动叹息,踏在我脚下犹索索作响,四周没有一个人影。秃枝上乌鸦傲舌,几只觅食的小雀在地上,见我过去了都飞了起来。我走到断墙残垣的前面,在蹊跷的瓦砾上,远望前面已秃的树林,我希望我可以看到银妮,或者她会在屋前,看我来了她会出来迎我。我像奔一般的往树林的小径走去,那里的落叶更厚,雨水积在里面,踩下去都挤出水来,水似乎已渗进了我的鞋了,我加紧了脚步奔向银妮的家。
但是银妮的家已经完全变了。我几乎无法认识。当中的厅堂的门敞着,前面支着白布的灵帷,房中的一切都已变动,方桌上供着香烛,两边坐着四个尼姑在诵经,木鱼与磐声奏出可怕的预告,我的心紧跳着,我的视线也模糊了,我全身开始颤抖,我的两腿像已是无法支持我身体的重量。我呆立了许久,木鱼声磐声与诵经声像是一种魔术的咒语,我像是被催眠一样的闯了进去,我一直闯到灵帷的后面。里面很黑,但在黝黯的光线中,我马上看到了床板上的尸体,尸体的后面是一盏油灯,它闪着跳动的微弱的光,在平行角度上,使我看到体面部上歪曲的光影的变幻。
它是银妮,它竟是银妮!
她的嘴唇紧闭,眼睛微启,乌黑的眼珠已无她生前所有的无可比拟的光彩,像是贴在那里的纸屑,她的脸是青是紫是黯色的深灰,似乎是一个罩上去的面具。
我跪了下去,没有什么力量与顾忌可以阻止我的疯狂,我的脸接近她的面部。这时候,泪已经使我视线模糊。那像是刚才小径上落叶堆里的雨水,它饱含在落叶中经不起轻微的压力,就像泉水般濡湿了她冰冷的面孔。
但是我的热泪并不能温起她已冷的嘴唇,我的声音也唤不起她已僵的感觉,我的视线也无从贯穿她纸屑一般的眼珠。而我也在她脚后微弱的跳跃的光芒中失去了意识,但是我知道我没有停止我的哭泣。
于是我感到有人惊醒了我。
是五姑,我开始发觉她竟是唯一的亲人,但是我已经无能表示我的伤心感激与疑虑,我像是已经换了一个生命,我跟随她的牵引像迷途的羔羊跟随母羊。
她带我走进三叔的房间,掀起厚重的布帘,拉我进去。
三叔坐在半张铺着红毡的红木桌边拨着骨牌打五关,鼻梁上架着眼镜。他的视线滑到镜框外看我一眼。靠壁的床上,躺着三婶,拿着一块花帕在啜泣。她没有理我,也没有看我。五姑把我推到一把椅子上,大家没有一句话。我只听到三叔抑郁的牌声,窗外淅沥的雨声,以及门外木鱼声磐声与哭诉般的诵经声。这声音的配合像是一曲无可忍耐的凄凉的夜曲,我挣扎着镇压我自己的抖索,我用尽我的生命之力来打破这可怕的空气,我说:
“是我害了她!”
一开口我就无法禁止我的哭泣,这引起三婶又号哭起来,五姑也啜泣起来;三叔忽然用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低沉的声音说:
“这是天意!”
他说着推开了牌,靠到椅背上,用左手摘下眼镜,闭上眼睛,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按了按眼鼠、如今是门外的诵经声,窗外的雨声,配合了三婶与五姑的哭泣。我忍住眼泪,就在她们的泣声低下去的时候,我鼓着勇气问五姑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掉在井里......”
“掉在井里?怎么会呢?”
“她这些天一直头晕,不舒服......”五姑嗫嚅着说:“她妈叫她睡,她总是睡不安定,不断的偷偷地溜出去。前天一早,她又溜了出去,九点多钟的时候,她妈妈找她,发现她已经......唉!”
“她是失足掉进去,还是......还是......”
“谁知道!”但是五姑的声音没有完,三叔忽然拍声桌子厉声地说:
“不许说啦!”
于是大家再没有一句话,三婶似乎也停止了哭泣,靠在枕上,房内分外清净,窗外的雨声与门外的诵经声以及间或的木鱼与磐声则更加清晰起来。我从三叔看到三婶,从眠床看到桌子,于是又从骨牌看到帐钩,帐钩上我看到一串念珠,突然我看到了念珠边正悬着那颗珊瑚的心。这使我无法不站起来走过去看它,我把它从帐钩上拿下来。五姑忽然说:
“这是在她的怀里找到的。”
我没有作声,把玩许久,我握在掌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使我走了出来。那诵经声,那木鱼声,似乎在呼唤我。我在灵帏前痴立许久。于是我就离开了灵帷,我走到外面。雨打在我的面上。我踏着落叶,
我谛听着诵经声一点一点远去,我在雨声中走出树林,我望着灰色的天空,我走进灌木枯草的丛中,我看到了亭子,于是我摸到了井边。我弯下身子,我在乌黑的井水上看到我的面影,我凝视许久,我开始意识到我第一次到这个井边的那天,什么都没有两样,我也是这样的看到自己的面影。而当我回头过去,我看到了银妮在树丛里——她垂着两条乌黑的辫子,月白的短袄,黑生丝的裤子。......
我于是猛然站起,我回顾树林,我希望她会仍旧在那里出现。
但是这是梦想!她不会再在那里出现了。这因为树林的绿叶己枯,潇潇的雨中看过去只是空疏的残枝。
我重新回到井边,我凝视井底,井底是我的面影。不知怎么,我忽然想到“前天”,我似乎重新听到了五姑告诉我“前天一早”。
“前天一早......前天一早......”我自言自语地说。
那么假如我不在上海下车,不在上海逗留,而是搭着联运车一直回来呢?
“前天一早......前天一早......”井底响起了清晰的回响。
只要我不在上海下车,不在上海下车!天!而这竟是无法重新做过!我愣了!我不知该怎么样对自己解释,我感到一种害怕,为什么我在去的时候未买联运票子而知道不在上海逗留,而来的时候买了联运票反要在上海下车呢!不管支配我们的是神是鬼,是命运是机会,是我自己的冲动,而这个支配是多么可怕呢?
一阵颤抖,忽然井底响起一个声音,我马上发现我手上的那颗珊瑚的心掉了下去。黝黑的水上起了圆纹,它沉了下去,圆纹闪出了奇怪的光,突然我发现我的脸影变了,井底映出的竟不是我的面孔,而是银妮。
是的,是银妮,圆圆的脸,乌黑的眼睛流动着无可比拟的光芒,扁薄的嘴唇浮着不可捉摸的笑容,漆黑的发辫,正慢慢地从她后面滑垂下来,我想到我同她那次在井口叫她看虹的一瞬间,她的脸影就在我脸影的旁边,如今井底只有......怎么是她的脸影?我往下看,我叫,我叫“银妮”,井底回响着“银妮”,我向下望,向下望,我想细认她的面容,我想接近银妮,我叫“银妮”,我耳朵是“银妮”的回响,我眼睛是银妮的面容——她的不可捉摸的笑,流动活泼如流星的眼睛,如今,我想捧她的脸,我想抚摸她的发辫,我伸出手去,我似乎已经可以接触她了,可以碰到了她的发辫,但是为什么那么困难,我叫:
“银妮!银妮!”
“银妮!银妮!”我耳朵是井底的回响......
我发觉我堕入了井中,我的头像是撞在什么地方。
我眼前银妮的影子淡了下去,口中叫不出银妮的声音,耳中也没有银妮的回响,我没有痛苦,我没有感觉,我......
十一
但是我竟没有死!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被人们施救的,我醒来已在自己的床上,头部包扎着,隐隐作痛,血渗透了包布,染在我的枕上。许多人围着我,在为我忙碌,我慢慢认清了有五姑,三叔。还有常来担泥挑水的乡邻。
突然,我看到了波吾,她怎么会在这里呢?
“她们于银妮出事后,打电报给我们。”波吾解释着说:“你好好睡吧。”
“那么道文呢?”
“他去找他认识的一个西医去了。”
不知怎么,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悲伤,我竟哭着挣扎要起来去看银妮。于是大家都来禁止我,把我按倒在床上。
五姑特别来劝慰我许多话,但是我神志还不十分清楚。
于是我看到道文带着一个西医进来,他为我重新包扎头部,给我打针,又留下了消炎药片。
在一切忙乱痛苦紧张中,我始终不知我是怎么被救的。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五姑在我的房内,我醒来,忽然在枕边发现了那颗珊瑚的心。这是多么令我惊奇与害怕的事。
五姑看我不安,她告诉我,我被捞起时,手中就紧握着这颗心。
如今我仔细看到了这颗心了。它是雕刻得这样精致,而色泽又是这样红润,我细细地把玩着,又打开了看到那刻得非常细巧的葬花词与焚稿图;这当然是一件难得的古玩,我奇怪为什么要留在银妮的手里,于是我想到银妮的话。我不禁自问地说:
“你看到过这东西没有?你有这东西没有?”
但是这竟使五姑吃惊了,她愣了一下,坐倒在我的床边上,她从我手中拿那颗心轻轻塞在我的枕下。
“你现在不应当再想什么,应当好好休息才对。”她说:“死的己经完了。”
不知怎么,她的话竟使我禁不住我的泪水。我啜泣着说:
“那么为什么要救我起来呢?”
“这是命运1”五姑说。
于是她告诉我,她在我昨天失神地拿着那颗珊瑚心从内房出来以后,心里就有点不安。但总还以为我是去灵帷来参会银妮,后来因为听不到我的哭声,怕我昏晕,她就到帷后来看我,见我不在,她问诵经的尼姑,追了出来。她走到树林边缘时,看我伏在井口,就大声的叫我,但是我没有理她,等她跑过来拉我时,我已经掉下井里去了,她于是就叫了人,幸亏为银妮的丧事,她请了人来帮忙,就在她们后园,所以很快的救了我起来。
她很简单的说完这些,就叫我好好休息
这样我睡了七天,我房中总是不断的有人看守着。不是道文,就是波吾,有时候五姑或别人。医生也天天来同我换药,开始他怕我发炎,叫我吃了许多配尼西林药片,五天以后他开始放心。我精神似已恢复许多,创口痛苦也少,但是我总禁不住时时想拿那颗放在我枕边的珊瑚的心,看到这颗心,我就禁不住要想到银妮,一想到银妮,我竟无法没有许多悔恨埋怨与伤心。道文看我这样,叫我把这颗心交给他,我不肯,最后他答应不把它拿走,但只许我放在枕下。
可是第八天早晨,我醒来,当我正感到头部没有什么痛苦,精神比较健朗之时,我突然发现我枕下的那颗珊瑚的心没有了,我找了许久,我起来,我在床上找遍,但终是找不到,于是我叫五姑,五姑说不知道,最后波吾进来了,她见我竟这样焦急,就告诉了我,她说:
“道文拿去了。”,
“他为什么拿去?”
“三叔说要把它抛在井里。”
“抛在井里?”
“是的。”波吾说:“他们现在正在填井。”
“填井?”我一时不知所措,我没有再说什么,我马上穿上鞋子,披了衣裳,就奔了出来。
我一直走上亭基,我看到道文与三叔与四个壮汉都在下面,井边早已堆着大堆的瓦砾,似乎这是前两天就挑来的,现在正是一铲一铲的在填井。
“道文,道文。”我叫着跑到道文身边,我说:
“那颗心呢?“
“我早已抛在里面了。“
“为什么?为什么?“
“这是一个不祥之物!”三叔在旁边感慨着说。
“你何必还想不开?”道文安慰我说:“留在这里也无非使大家伤心,是不?”
我知道这已经无法挽救,而也觉得他们俩的意思不见得不对,但是我心里竟有说不出的伤心与惆怅,我有点支不住自己
“道文,你扶他回去休息去吧,这里风也太大。”三叔忽然对道文说。
道文伴我又走上亭基,我一眼就看到残荷满地的池塘,池岸的草尚未枯尽,但对面的树,已只剩了残枝,下面就是我与银妮并坐钓鱼的白石,我痴立许久,我从白石望到板桥,又望到亭柱,于是我看到亭柱上的对联:
“
且留残荷落叶,谛听雨声;莫谈新鬼旧梦,泄漏天机。”
天上有云,太阳淡淡的隐在云底,满园是残枝枯木,有乌鸦噪起凄切的哀号,我对道文说:
“如今我希望把银妮葬在这里,你同三叔去说好不好?”
道文点点头说:
“我一定为你求他,我想他会答应的。”
......
如今,那亭基已改成银妮的墓址,我们还保留那刻着“且留残荷落叶,谛听雨声;莫谈新鬼旧梦,泄露天机。”那副对联的亭柱;周围,我们种了红枫与海棠。
我在银妮葬后,仍耽在杭州在一年中,我天天到她墓前去追怀,但是在我离开杭州以后,不知怎么,我竟再没有勇气回去了。离开杭州后,我去过北平、南京、重庆、上海,后来又到了香港。去年,五姑来信,附我几朵海棠花瓣,她信上说,海棠开时,花瓣上竟嵌有紫红的心纹。这真是奇怪的事,她说,那花瓣上紫色的心竟是那颗珊瑚的心的影子.我虽然没有这个迷信,但仍希望年年都能接到这样的花瓣。
“痴心井”的影片摄制完成后,博得了许多好评,掌尘雷刚紫盟都为此骄傲,我在上海时,掌尘曾硬拉我去看过。我竟觉得这是一张庸俗丑恶的作品,紫盟就因这张影片,就成为最红的明星,但我在“痴心井”中所得印象,奇怪,始终觉到她将永远是一个没有心灵的演员。
在太阳前,一切光都是黑暗;在海洋前,一切水都是渺小;在宗教中,一切神秘都不是迷信;在爱中,一切其他情感都是短暂而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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