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从此真的不再见帼音,也许不会有以后的事,但是事实上竟不能如此。
那是十二月二十六日陈大纲的音乐会,我于十二月十号就接到了请柬。我当时就想送一只花篮给帼音,自己不打算去了,后来想这对陈大纲太没有礼貌,而且多次见面我总说一定去参加,我怎么突然可以不去。外加素慈同但娜约我一起去,也是很早就同我说定的,也许因为我的下意识想看看帼音,所以我当时就想,我也只在台下看看她,又不同她单独见面,何必就这样害怕起来。
十二月二十六日,在中山堂,出我意外的是当帼音出场的当儿,我的心突然跳起来。
帼音那天穿着白色的礼服,真是像一朵春天的桃花,那天她有两个独奏,一个是立斯脱(Liszt)的The Second Hungrian Rhapsody,一个是薛孟(Schumann)的Fantasy in C Major,极得听众的赞赏,全场掌声雷动,不知怎么,一时我心头震颤,两颊灼热,掌心流汗,又像是高兴,又像是骄傲,又像是惭愧。
音乐会散了以后,素慈、但娜拉我同去后台,我也就跟着去了。我向陈大纲及其他人员致贺,见了帼音,我同她拉拉手,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幸好素慈但娜对她的赞扬,我也就跟着说几句。帼音忽然说:
“我想你今天不会来的。”我从帼音的眼光里,看到她是多么期待我去呢。
“我倒是不打算来后台打扰你的。”我说。
“我还好么?”她望着我,问的当然是她的演奏,我清楚地听到她声音有点颤抖。
“你太美丽了。”我答非所问的说。
当时陈大纲邀我参加他们的宵夜,我坚辞,没有去,但是回到宁园,我又开始失眠。
以后几天我一直无法忘去帼音,我有许多奇怪的遐想。譬如我忽然想到帼音那天音乐会的晚礼服,是有点露胸露背的,我很后悔那天到后台去,竟没有注意她颈下背上的红痣。又譬如我想到她那天的耳环,记得不是那副扑克牌型的象牙质的,但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一时竟很想知道。
无论我写些什么,或者看看书,或者在搬弄巫兰,或者在听收音机,常常为这种突然的念头所侵袭,使我一时竟怅然若失起来。
多少次我想打电话给帼音,多少次我想到陈大纲家里去看看她,但是我一想到我写给她的信,我就抑制自己,我相信这是一个很大的关键,时间会使一切的苦难溜过去,如果再去看她一次,那以后就更不知道应该怎么结束了。
我很希望我可以早点去香港,但是出境证及香港的入境许可证,却迟迟没有下来,而那件意外的事情就发生了。
那是一个星期三的晚上,天下雨,起了一点风,好像收音机报告台风正向台湾北部袭来,如果不转变方向的话,可能于明天下午就要登陆。
星期四上午,风似乎小了些。收音机报告,风速已经减低,可能方向有点转变,但是雨很大。
就在那时候,帼音忽然来了。她穿一件猩红的雨衣,没有任何化妆,脸上都是雨点。
我一见帼音,真是又惊、又喜、又害怕,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怎么,我的心猛跳着,脸热起来。一时竟不知所措。倒是阿秀慌慌张张招呼她进来,为她脱去雨衣,招呼她坐下,倒了茶出来,打了一把毛巾给她。
帼音一直同阿秀说话,说外面风已经小了些,也许台风转了方向……一直等阿秀出去了,她忽然说:
“你那些巫兰呢?”
“我已经于前几天搬进花棚里了。”
“可是你给我的那两盆,昨天晚上被风打坏了。”她非常紧张的说。
“那有什么关系,天下无不谢的花。”我说:“你喜欢,隔天再搬两盆去好了。”
帼音没有再说什么,忽然拿出手帕,按着脸,伏在沙发边上啜泣起来。
这使我不得不过去劝慰她。我在她的背后,看着她起伏的背部,我忽然想到她颈下的红痣。
我是怎么样劝慰她的,当我扶起她伏着的身子时,我们俩就已经拥抱在一起了。外边的风声就开始紧起来。
宁园里的树木发出一阵一阵的各种不同呼啸。
雨像鞭子一样的打着我们的窗棂。
到处都是意外的声音,铁皮的,树枝的,木板的,石块的......
风怒吼着,怒吼着。像千万只野兽的奔突,像千万只野兽的飞抟,像千军万马的突围,像一旅装甲车的冲锋。
风怒吼着,怒吼着。像是一种仇恨的报复,一种妒忌的发泄,像一群久禁的囚犯的越狱,像陷阱中困兽的脱险。
风怒吼着,怒吼着。像是久抑的情感的暴发,久梦的爱的实现。
我们从客厅赶到书房,从书房赶到寝室。
我们用绳子绑动摇的窗户,用毛巾阻窗户上漏进来的雨水。放下窗帘以防玻璃的飞袭,我开亮电灯。
“花棚不要紧吧?”
“应该不要紧的。”我说:“但如果有树木倒在花棚上,那就难保险了。”
“要不要把巫兰搬些进来?”
“我想算了,”我说:“要搬搬哪一盆好呢?许多事情是只好听天由命的。”
雨声像瀑布,房子的周围都像是潺湲的溪流。
整个的房子,在每阵风声中颤抖。
“你冷么?”帼音说着,她拿一件晨衣,披在我身上。
“你自己呢?”我说着,把我一件毛衣,裹住她的身子
电灯突然熄了。
“一定是电线吹断了。”
“电线都断了。”阿秀在外面说。
风怒吼着,雨狂倒着。阿秀说:
“随便吃点东西吧。”
有荷包蛋,有罐头牛肉,有我们宁园自种的番茄,我还有酒。
帼音喝了两杯酒,非常愉快的说:
“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
“这风,这雨,这菜,这酒。”帼音说:“现在我才知道任何东西碰到了爱都会变美的。”
“那么恨呢?”
“为爱而恨,也是美的。”
“那么死呢?”
“为爱而死,自然也是美的。”
“那么让我敬你。”我举杯同帼音喝酒。
风怒吼着,雨狂倒着,于是,一个巨大的声音发生了。
“是什么?”我说,我同时也听到了从这个轰然的大声分裂出来的碎乱的声音,我知道这一定是花棚与温室倒了。
阿秀在外面也叫起来,一面说:
“大概是花棚倒了。”
“让它倒吧!”我说。
“那么那些巫兰呢?”
“有什么办法,”我说:“天下没有不谢的花。”
“但可以有永生的爱。”帼音说。
我突然看到了帼音带着酒意的眼睛。
我想到她身上的红痣。我说:
“真的,帼音?那么你愿意做我永生的巫兰?”
帼音微笑着点点头。
风怒吼着,雨狂倒着。
整个的房屋在每一阵风中颤抖。
饭后,在书房里,我点起一支洋蜡。
在跳跃的烛光下,我发现了帼音是朵鲜艳的巫兰。
我说:“我为你身上红痣不知做了多少梦!”
“你知道我身上有红痣?”
“当我们去淡水游泳的时候,我看到的。”我说:“是在你颈下,大概第三脊骨上。”
“你记得这样清楚?”
“你知道,我想吻它的。”我说。
帼音抚摸着我的左手,没有说话。
“而我,我知道你身上还有一颗红痣。”
“你怎么知道的?”帼音忽然推开我的手,以为我曾经偷看过她什么,愠怒地说。
“因为我的红豆巫兰有两粒红痣。”我平静地说:“这是我发现的,是我怀念的。”
风怒吼着,雨狂倒着。
房子一阵一阵在颤栗。
蜡烛忽然倒了,房内是一阵漆黑。在漆黑中,帼音身上的红痣闪着光。它带我走尽了爱情的路程。
十七
台风于第二天早晨才过去。
整个宁园如兵灾后的荒村,树木倾折了许多,遍地都是断枝落叶。花棚与温室完全圮坍,木架倒断,玻片四飞,遍地是碎瓦碎瓷,一百几十盆的大小巫兰,已完全毁折,没有剩下一朵完整的花朵。
对着这一片凄凉的景象,帼音默默地站在我的身边,她说:
“这许多巫兰竟没有一株是幸存的,太可惜了。”
“这是天数。”我说:“或者就因为我已经有了......”我当然要说“永久的巫兰”,但是我没有说出来。
阳光从云层里出来,天色慢慢地开朗,我说:
“帼音,我们应该怎么样呢?”
“你不打算同我结婚么?”
“同你结婚?”我说。
“不然,你打算怎么样?”帼音说:“你真的爱我么?”
“自然,也因为爱你,所以我要你想到。我不愿意你以后后悔,”我说:“如果你以为我可以永久同你在一起……”
“为什么不可以?”帼音忽然兴奋地说:“我们很快就筹备婚礼好么?一星期以内。我现在回去,我先告诉我的叔叔,我还要告诉素慈。我要告诉所有我的朋友。”
帼音说着拉着我的手往里面走,一面说:
“我现在回去,先同我叔叔说,你最好晚上来看我叔叔,正式同他商议婚期与婚礼。”到了里面,帼音拿了雨衣,我挽着她的身子送她到门口,我吻着她说:
“你不想再考虑一下么?”
“我?”她说:“我已经考虑过了,否则昨天就不会在你这里了。”
她雀跃地向我挥一挥手,我一直望她远去,才回到宁园。
当时我自然是满心高兴,破败宁园里好像反充满了生气,我马上打电话叫人来收拾园中零乱的风后的残骸,我从寝室跑到书房,我从书房跑到饭厅,从饭厅跑到厨房,我拉着阿秀说:
“我要结婚了。”
“结婚?先生!”
“是的,我要结婚,怎么不可以么?”
“不是,不是,只是太意外了。”阿秀愣了一回,高兴地说:“真的,几时?”
“随便几时,下个星期,好么?”
“怎么,真想不到。”阿秀说:“林太太常常同我谈起,她说你谁都看不上眼,这回是不是她给你介绍的?是什么样的人?谁呀?”
“你想不到是谁么?”我说。
“她有没有来过这里?”阿秀说。
“她昨天不久在这里吗?”我说。
阿秀忽然两眼憨直,一只手按在头上,呆呆的说:
“是陈帼音......?”
“是的。”我说。阿秀于是红着脸郑重地说:
“先生,这使不得,这使不得!”
“怎么?”
“他不是你的少爷的......”
“学森!”我忽然叫了出来,是的,学森,从昨天到现在我没有想到学森,帼音也没有提起学森。
我回到书房,我重新回想昨天的生活。我觉得我应该写封信给学森,把这事情告诉他才对。但是想来想去,都觉得无法下笔。最后我想到这封信由帼音来写,或者会比较容易措辞。
我于十一点钟打了一个电话给帼音。她说,她在路上时已经想到,她就会写信告诉他的。她说我们的事原是很意外的,学森没有理由不能谅解的。帼音接着就说她叔叔婶婶对我们的婚事,都很同情,只是有点感到突兀就是。帼音的话解除了我对于学森的顾虑,也解除了我晚上去访晤陈大纲的不安。
阿秀又到我的书房来,她重新提起我的婚事。她劝我要从长考虑。我于是把帼音预备写信给学森解释这件事情告诉她,并且一切叫她放心。阿秀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说:
“可是他......他实在太爱她了。”
下午,收拾花园的工人们来了。我帮着智慧,把杂乱的残物都清除了。花棚温室处留下一块很大的空地,我想慢慢把它改成一块花圃。
夜里,我到陈家,帼音同她叔叔婶母都等着我,我们谈得很和洽,当时我们就议定了婚期,是一月十五日。帼音说,她本来想告诉素慈,后来觉得还是由我来告诉她比较好。她想打电话请素慈来坐坐,我说还是等明后天我单独同她说比较好些。
我所以想慢些告诉素慈,是因为觉得这个消息对她太突兀一点,还有但娜及正维,他们听了也会无法了解,应当先有一个准备才好。
我本来打算第二天打电话给素慈。请她来宁园谈谈。但是她在我没有打电话前,一早就来了。她一进来就说:
“我听说你要结婚了,我希望你要从长考虑才对。”
“啊,你已经知道了?”我吃了一惊的问:“是帼音告诉你的?”
“昨天阿秀打电话告诉我,我本来想到陈家找你,后来觉得不方便,所以今天一早赶来。”她说:“你们真的什么都决定了?”
“是的,我们已定于一月十五日结婚。”
“那我自然也没有法子来劝你。只是你要想法子避免学森的误会才好。”素慈说:“你不知道学森是多么爱帼音。”
学森好久没有来信,我知道我的上封信对他的影响如何。我忽然想到我上封信说帼音的对象是却利,是一个奇怪的综错。我当时因为决定不与帼音来往,我想举出一个实在的人,可以使学森死心;现在事情急转直下,学森如果知道了我们要结婚的决定,那么我的上封信就变成一个完全的谎言,甚至是一种卑鄙的欺骗。而学森则是我的孩子。
这是一个我这两天来从未想到的问题。
当时我没有同素慈谈到这一层,因为这实在也很难使她了解的一个问题。我当时只说对于学森将由帼音写信去解释。素慈觉得这封信的措辞倒要大家研究一下。这使我想到我应该把上封信中谈到却利的事情先同帼音谈谈才对。我当时就打一个电话给帼音,我先告诉她,素慈己经知道我们的决定,现在就在我的身边。其次,我就说给学森的信,如何措辞,应当好好商量一下。哪里晓得帼音说:
“那封信我昨晚上就写好,刚才已经寄出了。”
“你的信是怎么写的?”
“我只是老师告诉他,说我们已定于一月十五日结婚。”
“啊,这样,......我想......我现在就在台北,我们见见面好不好?......也许我们还应该再写一封信才好,免得他误会。”
当时我们就约定在素慈家见面。
那天下午,我们对于这个问题商谈了很久,始终想不出一个办法,可以说明我上封信的话。这因为帼音对他解释的信中,只是单纯的说到我们两方面的相爱,而且几乎是一见钟情似的。那么,同我上封信对照,显然我是撒谎无疑了。最后我们想出一个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决定由素慈写一封信给学森,把我事实上心理上弯曲的经过详细的谈一谈,至于是否真可以得他谅解,那也就只好听其自然了。
十八
但是学森一直没有再来信。我们只从秦性光简单的信中,知道他还很好,也就不再观念他了。
日子很快地过去,我的旅行香港的计划自然早已放弃。自从有了帼音以后,生活起了很大的变化,这正如春天降临到宁园,花开鸟鸣,灿烂热闹。我与帼音虽尚未结婚,但帼音无形中已成为宁园的主人。我们先忙于装修并粉刷房子,又添置家具,重新布置房间。花园也加以整顿,添补了一些花草,只是没有再购种巫兰。周末则总有大纲的一家与素慈的一家来玩,我一时也感到年轻很多。
我们的婚期也就一天一天近起来。
就在阳历年初,素慈忽然接到了学森一封简单的信,他说他将于后天动身来台湾,并且参加她父亲与帼音的婚礼。
无论学森的动机是善意还是恶意,他来看我与帼音结婚,对我们总是一种威胁,很可能造成一种很尴尬的空气来。当时素慈打了一个长途电话给秦性光,希望他可以劝阻学森来台湾,但是没有结果,学森于
一月四日到台北,我与素慈去机场接他。
学森还是同以前一样。他对我与素慈都很亲热,我们从机场到素慈的家里途中,都没有谈到我与帼音的事情。
因为我要结婚了,学森住宁园自然不方便,所以把他安顿在素慈家里。当天晚上我也就在素慈家里吃饭,空气一直很自然。我们没有谈到帼音,也没有谈到我的婚事。素慈打算等我走后由她单独同他细谈。
那天饭后,我于十点钟回宁园,素慈于第二天早晨打电话给我,报告我她在我走后与学森交谈的结果,她说学森对这件事已完全谅解,还说她已经说服了学森,在举行婚礼那天,学森不参加观礼,他准备一个人去台南,免得我与帼音心理上有疙瘩。
由于素慈这个报告,我们就没有再想到别的;也不过大家觉得帼音在婚前最好避免见到学森,以免学森触景生情。所以以后一些日子,帼音没有来宁园,除了我去陈家以外,就很少看见她。
以后几天,学森与素慈来过宁园,我也几乎天天去素慈家,常与学森谈谈他的前途种种,一切都很正常。
一直到一月九日黄昏,学森忽然一个人来宁园,他说他于第二天要在台湾作全岛旅行,以后就一直去香港。他不打算再来看我,所以先来同我辞行,并且来此住一晚,同我谈谈。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多,谈到她母亲,谈到他小时候的情形,谈到香港的生活,谈到他的前途。最后,他也谈到了帼音,他特别解释素慈同他谈过的种种都已经了解,对我并没有什么芥蒂,并且说,他母亲过世那么久,我也应当有一个合适的伴侣,既然帼音爱我,他没有反对的理由。我只是表示这类事情往往无法理解,只能以机缘与命运来解释,好像冥冥之中真有鬼神在摆布一样。总之,我们交谈了许久,大概到两点钟他才就寝。第二天我还同他一起到台北,晚上他就动身去台中。
我与学森有一夜的谈话,看到他对我的谅解与同情,感到非常安慰与愉快。人间的感情,最基本实际还是友情。无论夫妇父子姐妹兄弟,倘若没有基本的友谊,或者不能建立真正的友谊,根本是无法和谐相处的,彼此只有一种责任与义务的束缚,两方面都会感到痛苦。
我与学森以前在一起时候少,现在这样的会面,自然更需要建立一种互相谅解与信托的友谊。
那一天晚上的长谈,至少让我看到了我们可以建立真正的友谊。
学森走后,我与帼音也就积极忙于婚礼的布置。定酒席,制礼服,借车辆,......诸如此类零零碎碎的事情,虽然素慈给我很大的帮助,我们也都忙得无法再有时间去干别的事情了。
于是,一个晴天霹雳就发生了。
这是出乎每个人的意外的变化。
那是十四日早晨五点钟,素慈来电话,说学森已经在日月潭自尽了。消息是由那面的警察根据学森在旅馆中所留的绝命书来通知的。
当时我真是不知所措,幸亏素慈的丈夫帮忙,他一面打电话给台中警察局的朋友,请他照拂,一面叫素慈伴我马上搭火车去台中。我当时就赶到素慈家,那时帼音也已经赶来,她一言不发的愣在那里,只表示要同我们一起去台中。我们到台中市下午三时,得林成风的警察局里的朋友帮忙,商量了办法,由警察局派人偕我到日月潭把学森的尸体运到台中。素慈与帼音则等在台中。
学森留下一封绝命书,是写给素慈的。他在信中并没有怪任何人,只是说到对于人生的厌倦与感到空虚。他并且叫素慈千万不要以为他的自杀是为失恋。对于帼音与我的婚事,认为很可安慰,因为究竟自己的父亲有一个他所爱的人来照顾了,而且自己的爱人也由父亲来照顾了。
素慈读了那封信后,恸哭不已;帼音则噙着眼泪,一言不发,学森的尸体运到台中后就举行火葬,我们把他的骨灰带到台北,我预备为他葬在宁园里面.我们的婚事自然无形中延搁下来,我的悲伤不必说了,帼音到台北后也就生病,她失眠,不想吃东西,三天两头发热。她很少说话,我去看她,也无从安慰她,她常常愣着眼睛望着我,一言不发,我与她之间突然建立了一种无法飞越的距离。
这样大概过了半个月,那时我已经在宁园为学森造了一个墓廓,就在原来养巫兰的花棚与温室空地上,把他的骨灰葬在里面。我在伤心之余,觉得一切也只好归之于命运。素慈是我唯一可安慰我的人。她觉得死者已无可挽回,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她看我整天闷在家里,什么都不想动,任何参加宴会交际的兴趣都没有,很为担心,因此,她建议我与帼音还是应该结婚,她得了我同意后,就去与帼音商量,但是帼音拒绝了。陈大纲也觉得应该让帼音健康恢复后,再谈这件事。
日子黯淡的过去,转眼旧历年节已到,到处呈现热闹与欢欣,但是我的生活则死寂如死水,任何外界的灿烂都引不起我的兴趣。帼音的病不但不见痊愈,而且日见加剧,她整日心跳不安,任何外界的刺激都会使她惊吓忐忑,一个较大的声音,一个陌生的客人都可以使她紧张颤栗,我去看她,也成了一个可怕的刺激。医生叫我暂时最好不要再去。不久,她由林成凤的介绍搬进一个私人的疗养院,我与她距离更加远了。
宁园的气氛,现在己再无生气,原来使我有兴趣的巫兰已经毁去,占据在那块遗址的是学森的坟墓。我每天对着这个坟墓,回忆巫兰盛开的日子,想到台风狂扫宁园的情境,想到帼音与尚宁身上的红痣。一切一切,我觉得竟是一种命运奇怪的安排。好像自始就自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一步步在逼我走进了这个可怕的综错。
十九
天气渐渐的暖和起来,宁园扬起了新的绿意,红花黄花紫花都先后开绽,学森墓前的小树也发了新芽。黄莺重新歌唱,麻雀整日喧语,野蜂窗前寻巢,蝴蝶花间飞翔,春天已降临了大地。
这几个月来我很少出门,学校的功课在寒假后也已辞去,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老了许多。我久已不拿起我在研究的工作,我也没有心绪看书,每天痴坐在窗口,看太阳慢慢的移动,等阿秀拿饭给我吃,生活像是在坟墓里一样。
我一方面虽然明知道我与帼音的事情已经注定了是一个悲剧,另一方面则觉得我唯一的希望还在帼音的健康。如果她的健康恢复,精神复原,也许我们可以重新结合,忘掉过去。
帼音进入疗养院后,病躯时好时坏,坏的时候神经近乎错乱,好的时候则头脑十分清醒。有时候我去看她,她哀心怔忡,不愿意见我,有时候又好像很欢迎我去看她。
我在她神志清楚的时候,曾经建议我们早结婚,婚后可以由我照顾她的病躯。但是她说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她已看见我就看到了学森,也就看到了学森的尸体。我说这还是她的精神没有健康的现象,等身体养好了,希望可以伴她到远处去旅行一次,把学森的印象完全忘去后,再回来,我们可以住在台北,我打算把宁园卖去或出租。她不置可否的望着我,有时则忽然眼泪夺眶而出,说她自己什么都完了。
当她神经近乎错乱时,碰到我去看她,她常把我当作了学森,她说她恨他的父亲,说我把她当作巫兰来玩弄她,忽然又说她爱上了我们父子俩个人。有时则对着我叫我走开,说她恨所有的男人,不愿再见任何的男人。但有时候,则拉住我对我流泪,问学森的坟墓式样与所种的花草。
从这些表现上来看,她对我的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逐渐的怀疑起来。
素慈是最关心我的人,她们看我衰颓消沉,常常带着林成凤来看我。林成凤是一个很忙的外科医生,但他成了我以及帼音的义务医药顾问。起初他也以为等帼音病好了,我们也许可以忘去过去,重新结合。现在他觉得帼音的病一时也很难完全痊愈,我不应当再把希望寄托在帼音的健康上。他以为要帼音病躯快好,不但应该使她忘去学森,也应该使她忘去我。而我也最好把学森与帼音忘去,因此,素慈与陈大纲都劝我离开台湾,换一个环境。恰巧香港有学校要大纲介绍教授,他就介绍了我。虽然这是暑期后的事情,但因为我有表亲秦性光在那边,我清理宁园做出租的安排后,于五月中就到了香港。秦性光的事业很发达,他在浅水湾有很漂亮的别墅,他就先招待我住在他的别墅里,那别墅建筑在半山上,风景绝佳,我换了环境后,心情开朗许多,我开始有较宽的胸怀看到了我与帼音不能再有重圆的希望,正好像学森死去不能复活一样,我现在只希望帼音早日恢复健康,把我与学森完全忘去。现在我对她的想念似乎已不是情人的相思,而是至友的关念了。我依赖与素慈的通信,很详细地知道她的情况。
帼音于我离台后,精神真的一天一天好起来,她于六月中忽然想练琴,六月底她搬回她叔叔家里。她每天有兴趣与却利一班朋友去跳舞游泳,过着非常年轻的生活。她再也没有谈起学森与我。
帼音于第二年的春天去美国,她继续学音乐,以后大纲素慈也很少有她的消息,一直到一九六○年,她来信告诉大纲,说她已经在美国结婚,男人姓叶,是一个很有成就的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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