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美主义中国化——叶灵凤的“新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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挟了昙华君的一册近作《甜蜜》,一人在公园里闲坐。新秋的下午,斜阳带着余热悬在树梢上恋恋的不肯下去,使人可爱又可畏。两畦猩红色的美人蕉,艳娇得使人见了忍不住心跳。我一口气将昙华君的这篇创作读了五十几页,最后才像舍不得匆匆就读完似的停了下来。
昙华君的一支笔真锋厉。女性的心理写得怎这样的透彻,我真疑惑他不是男性。在我的出神中,两个西装青年竟在我的椅上空位坐了下来。这些青年都是见了要令人作呕的,没有一个对女性是怀好意。果然——
“请问女士手上的表此刻几点钟……”
我正在嫌着他们,他们竟这样不顾羞耻的要来同我搭话!我气极了,可是我也气昏了。我气着将一只手向旁边一伸,我的意思本是拒绝他们的要求,哪知竟便宜了他们。
“谢谢女士,四点半。”——一个望了我手上的表便这样说。
我站起回身就走。
“啊啊,架子这样大,不是生意经……”这样两句下流的话从后面传进了我的耳中。唉,你们这班卑鄙的男性,我真为你们害羞。你们在一位女性的面前,竟将什么劣根性和原形都现出来了。
但是,我又要想到了昙华君。
虽未见过昙华君的面,但是由了朋友的传说以及他的作品上看来,我知道他才是……
我觉得脸上发热,便连忙走到镜子前去照,我的脸竟羞得红了。怎这样的无用:我的脸竟这样守不住我的心的秘密!还有给他写信的勇气么?
是的,我理想中的男性,是要有温柔的性情,健强的体格;有男性的手腕而具女性心肠的。我不喜欢政治家和科学家,与这些人结合都不是女性的幸福。
雪田若在这里,我若将这样的意思对她说了,我知道她一定又要用这样的话回答我:“那么,依你说来,只有昙华君才是你理想中的男性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坏嘴的东西。
晚上月色很好。开了一窗向后园闲眺,上弦的新月在柳丝中徘徊,缕缕的银光从参差中漏到凤仙花上。几株盛开的凤仙更显得五彩缤纷,使人觉得是一幅绝妙轻快的水彩画。
许多童话和美妙的故事中,最动人的描写多是以月亮来作背景。月光实是最美丽而又具有迷人魔力的。有时月夜我醒来,望着从窗上泻进来的银光,朦胧中我每止不住要生出许多幻想。我仿佛看见一位白衣的年轻的天使,捧着一朵玫瑰从窗外悄然飞到了我的床前,静默的将玫瑰吻了一下放在我的心上。他的脸很熟,但是我记不起是在哪里见过。我要开口,可是心上醉沉沉的又讲不出话来。
这是谁?我知道是他。只有在他的面前我的心才会沉醉的。
窗侧一棵夹竹桃上有两只不知名的小鸟在交颈栖着,这真可爱,很想顽皮起来用石子吓它一下,但是一想到自己假若也处到那样的境地,不意中被人吓了一下心中是怎样的不快,便微笑着轻轻的将窗子关上了。
幸福的鸟儿哟,愿你安眠!
后园的鸟声将我从梦中吵醒。醒来红日满窗,已经是七点半了。鸟儿哟,你的歌声这样的嘹亮是为什么?是向我夸耀昨夜的幸福么?那算什么,我也有我的……
想到昨夜梦中的事,我真不好意思下笔,梦之神真也太恶作剧了。
不知是怎样,我将自己写的一篇稿子寄给昙华君,他将槁子在他所编的那个杂志上发表了出来,并且附来一信叫我去看他。
似乎是傍晚的时分,一间小小的室内,灯光下,我面对了一位陌生的青年坐着,面目看不清究竟是怎样,但是我对他一点也不感到畏怯。
“瑂女士的文章写得真细贴。”
“这都是平日受了昙先生的影响所致。”
“你很有文学的天才,我想若能常处在好的环境中,将来一定有很惊人的发展。”
“那么,我时常到昙先生这里来,昙先生该不会拒绝吧?”
“你肯时常来么?”
“从此刻起,我要永远的与你同居在一处……”
不知是怎样,这样的一句话突然从我的口中讲了出来,昙也突然的跑过来将我抱住……
微微的一闪动,枕头从床上滑到了地下。这样一惊,我才从梦中惊醒,我才知道适才的情景是在梦中。
扭开电灯,自己分明是睡在自己的床上,房中一切都寂然不动,瓶中的两束浅红色的伽蓝馨也似乎在凝着睡眼。
梦,梦,梦,我咒诅你!我咒诅你遗漏了我心里的幻想,我咒沮你怎不——怎不永远的做下去不使我醒来!
想到这若是事实,自己便感到羞涩,但是一想到这真的是梦,自己又不禁觉得惋惜。
下午雪田来,我将梦境说给她听,她听了微笑着不开口,半晌才低低的说道:
“瑂啊,我祝福你,我但愿这是你将来的预兆。”
刁嘴的雪田!坏的雪田!她也这样的向我取笑。
本想将写好的一篇文章寄给昙华君,但是一想到前夜的梦境,便心跳着不敢去尝试。
怎会有这样的事?即使我的文章真的刊了出来,我真的去见他,我们彼此纵然百般的倾慕,以两个初次相晤的人,我又是极不懂事极害羞不知道什么是爱的少女,怎会向他讲出那样的话?他又怎会那样的冒昧?世上会有这样“罗曼”的事么?我恐怕小说里也没有这样的奇遇哩!
梦!是的,这一点也不必诧异。这是梦中的事,梦是与现实相反的。梦是理想的实现,只有在梦中才会有这样的事,现实是永远不会有的。
只有在梦中才会有这样的事!梦啊,我但愿永远在你的怀抱中不要醒来。
我自己是一点没有经验的,仅是从旁人的口中和书上才知道,现实实在是最残酷的一个名词。一踏上现实的路,什么美好的梦儿都要消灭了。
十八岁的年纪,未蜕化的蛹儿一般,不仅对于人心世事,就是所谓爱的问题也是一点没有认识。我的小小范围内的一点爱好,譬如对于昙华君的倾慕,虽是坏嘴的雪田每提起了总要对我取笑,我听见了也会脸红。其实实际上我对他的倾慕,不过是从文章上所引起的共感,因而联及写那些文章的人罢了。这与花的香色,鸟儿的歌声,因而引起我对于它们的爱惜都是一样的,我不知道什么是两性间的爱!
什么是爱,什么是男性,这些都与结婚和性爱一样都是我不知道而且也不愿知道的问题。
这或许为一般人所耻笑,我确是甘愿永藏在孩子天真的懵懂中而不愿做通达世故的成人。经验实在是最不幸的字,经验是要以代价换得来的;经验愈深的人,天真和童心便也丧斫得愈尽。
柔爱的鸟儿为什么不肯依人,为什么见了人便要惊飞,这都是人所赐的经验啊。鸟儿最初未尝不曾大胆的栖在人的肩上,但是受了一次不文明的(这正是人的文明)拘捕以后,它便不敢再尝试了。人啊,有经验的人啊,你看,这都是你们的成绩。
我的爱,我愿以水晶的心,冰雪的手,将明净的天空作纸,用晚霞抒写我的心曲,借天风作我的邮使,不着痕迹的悄悄的向我要诉的人的心上吹去。天黑了,月儿升起,清光洒到我的床上,梦之神甜蜜的燃起他的魔杖,我们便在他的翼荫下彼此相见。不说什么,不必说什么,水晶的心在月光下正没有一丝一毫的隐蔽。
用世俗的称呼,艳色的纸张写情书,约期在什么地方相会,见面后浅薄的情话,不见面毁约时的愤恨,金色的赠礼,悦目的诱惑,这些他人认为不可少的过程,我对我自己说,我若有一日也会有——也会有爱人,我第一件要避免这些乏味的事。
我若有爱人,他若是我的爱人,我若将这些意见对他说,我知道他一定是同意的,他或者会不待我说就先向我建议也未可知。
什么是爱人?谁是你的爱人?孩子,早些住笔罢,你看,月姊也为你害羞得躲在云里去了。羞!羞!
早起在枕上读完昙华君的《甜蜜》。母亲没有起来,陈妈还不曾进来扫地,屋内悄静无声,我一人躺在床上,觉得眼前的情调有百般的恋惜,一时懒懒的不想起来。
从这册小说上,益发觉得昙华君为人的性格可爱。这册小说虽是用女性第一人称写的,但是从一位男性的笔下写出这样一位多情的女性,描写这女性的男性本身的性格从这里面也可略见一斑了。
这确是掩饰不住的事,近来更渴渴的希望能与昙华君认识。本不难寄一篇稿子,或者写一封仰慕的信去,借作认识他的机会,但是我终踌躇不决。
几次写好的信,临寄时又突然中止。几次将一叠原稿拿出,自己重读了一遍又不愿再寄。
旁人要对我说:这是你的害羞,这是你的胆怯。
但是我知道,我自己这样,一,我是珍重我这个梦的实现。二,我是想等着等着,等上天赐给我一个最好最好的机会。
什么机会才是最好?什么时候才有这最好的机会?我反问着我自己,我自己也不知道。真的,我当然不会知道。我若知道,我早竭尽我的力将这个机会拖到眼前来了。
一人这样睡在床上漫想,不知怎样,嫂嫂走进房来竟也不曾知道。
“好啊,小妹,早上一人睡在床上不起来,想些什么?”
这样突然的一声才将我从沉思中震醒。我想不到嫂嫂这时会来,听了她的话,好像她已知道了我的秘密一般,我一时脸红着竟找不出话来回答。
“竟这样用功,早上睡在床上就看书,看的什么书?”嫂嫂看见我床里合着的书便问。
“《甜蜜》,也是你喜欢读的作者做的。”不知怎样我竟没有勇气讲出昙华君的名字。
“啊,甜蜜!怪不得早上睡在床上舍不得起来。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甜蜜?”
嫂嫂的嘴很利,我知道此刻不能再放松她了。
“怎样的甜蜜?我可不知道,这要问哥哥去。”我笑着说。
“很好,问哥哥去,哥哥是甜蜜的。我倒要先问你,女孩子家怎这样的内行?”
嫂嫂竟这样,我倒真对她没奈何了。
“走,走!不同你多说,哥哥喊你哩!”
其实嫂嫂也知道我是倾慕昙华君的,她自己也是他的作品的爱读者,但是我总怕向她提起,怕她会对我那样不留情面的取笑。
我能背了人,一人在枕上将昙华君的名字诵上一百遍,我不敢当了人的面讲出他的半个字。
下午约雪田到上海书局去买书。我的意思是想看昙华君有没有什么新的著作出版。其实我知道他是没有的。他新著作的广告在报上从不曾在我眼中漏脱过,但是我仍止不住要去看。人的心真是没有用的东西!
走过一家报馆的转角,一个衣服褴褛的小贩低声问我可要买一本新出的性史。我红着脸向他瞪了一眼,他才一声不响的走开。以前的性史我是看过的,但我对于这类的书感不到多大的兴趣。我始终不明白以前的几个同学为什么那样昼夜不离的喜爱这类的书。一个刁嘴的同学笑我第一层爱的经验还没有经过,当然不会了解这类的书。真的么?我但愿我永远不要有这样的经验!
我但愿我的心永远浸在爱的领域里,永远不要让性的恶魔来侵扰。
许多人或要笑我见解的薄弱,这是当然的。十八岁的我,处子的心,什么也不曾经验过。我哪里能有多少伟大深刻的见解?但是我甘愿保持我这样纯洁的浅薄。
到了书局里,昙华君的著作果然是没有。雪田对我微笑,我自己也暗里向我自己好笑。书局里面立了一位穿着黄色西服的青年。我向伙计问着昙先生可有新的著作时,他突然将脸掉了过来。很清秀的脸,很灵活的眼睛,深深的向我望了好久才掉过去。这人真好古怪,我问昙先生与他有什么相干?若不是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浮滑的表现,我真要上前向他去质问。
不意的被不相识的人望了一眼,我的心止不住尽是跳着。
出来后雪田笑着向我说这或者就是昙华君也未可知,问我为什么不上前去,跪在他的脚下。我打了她一掌,这决不是的。为什么不是,我自己也讲不出来,但是我知道这决不是他。
今日是星期日,路上的人很多,回来时有两个西装的青年跟在我们的后面。从电车上一直跟到我的家里。一路在后面讲了许多不堪的言语,真比乞丐还要讨厌。自言自语的一时又是几点几刻要到哪里去看影戏,一时又是当心前面的汽车。
这样的事时常会遇见,处处会遇见。你想在公园里安闲的坐一刻,傍晚你想在路上散散步,不要多少时,后面总有一个人来跟着你不离,使你心神不安的只有往家里跑。这些浮滑的青年真讨嫌!但愿有一天女性也能大胆的跟在你们的后面,让你们来尝尝这个中的滋味。
每次跟着我们的总是穿西装的居多,西装实在是青年浮滑的表现。父亲曾说拦路的强盗向来是不劫西装青年的,因为西装青年除了一身衣服之外大多是不再有钱,常常是穷而无聊。啊啊,穷而无聊,你们竟拿我们来作每天消磨时间的工具了。好一个西装里面的灵魂!
但是,女性甘心引诱男性来跟她的也未尝没有,着西装的青年男性也未必人人都是穷而无聊,我也不能一笔抹杀。
朋友说,昙华君也是着西装的,那未……
雪田又说书局里的那个青年一定是昙华君,怪我当面错过了我的机会。不,不是,决不是!我虽未见过昙华君的照片,但是这样的事决不会有,何况他的态度又与我梦见的不像。
我敢说,要是真的昙华君,他一见了我,他自然会向我微笑,我也会自然的向他微笑。
为什么?因为我们彼此的心久已相识。
阴霆的天气,傍晚终于下起雨来了。黄昏中当窗独坐,望着紧急的西风从窗外夹了雨丝斜掠而过,在窗上留下纵横的泪迹,后园中几株衰柳都倦在灰黯色的空气中模糊不清,使人起了哀思。
一张落叶随风湿粘在窗上,不久又被雨点打去。从窗中见了这情形,觉得这正是飘泊的人生被命运驱使着的写照,什么也不曾定夺的我,见了这情形,想到缥缈不安的未来的命运,很想痛痛快快的哭它一下。
无名的彷徨!无名的悲哀!
此时若有一位知心的朋友来伴着我,我们一定在欣赏着这秋雨潇潇的情调,决不会引起凄凉无依之感。想到自己的孤独,我不觉又想起了……啊啊,我寝席不忘的昙华君,我愿你平安,我愿你幸福!我对你并没有过分的奢望,我知道我自己的浅薄,我只愿能认识你,使我的精神有了寄托,使我的寂寞有了慰藉,使我在孤独恐怖的时候,能喊到你的名字以伴我微颤的心,昙华君!昙华君!
我不愿有旁人会笑我这样。心的寂寞,这里面的滋味实在不是外人所能了解的事。能了解的只有我自己这十八岁处女的心。
心,你的梦境何时才能实现?
黄昏中不要灯火,我尽是在秋雨浙沥的窗下这样的希望着。
雪田遣人送了一封信来,问我日来的心情如何。她说:愁人的秋雨已两日未止了。假若明日放晴,她当来约我看电影去,以消心上堆集着的愁绪。最后她又录了李后主的一首长相思词给我,这里面的用意是很明显的:
云一娲,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如和,帘外芭蕉三两棵,夜长人奈何?
乖巧的雪田,朋友中能了解我心情的只有她一人,她此刻虽很幸福,但她以前也是曾经度过寂寞岁月的,因此她对我的苦闷很能体谅。
雪田呵,我若能有实现了我的梦境,戴上玫瑰花冠的一天,我要祝我的幸福永作你的幸福!
虽是到了此刻,柔嫩的心儿,仍是快乐得扑扑的跳个不住。
十四将圆的秋月,清光凝在窗上楚楚的摇颤,似乎在思量着自己的幸福,又像在向房内的灯光夸耀:不要再在我面前示威了,我明晚就有一个新的世界。就是今天,也并不比你缺少光明!
是的,我愿将这样的话也向世界上一切的人宣布,我并不再惭似你们,我已获得了我梦寝希冀着的幸福。
笑,笑,笑。幸福,幸福,玫瑰色的幸福,甜蜜的幸福。百花艳放的春天,银光皎洁的雪夜,小孩子的新年,一对情人的结婚日,那教徒的圣诞节,一切人间天上共庆的最快乐的最幸福的佳节!
是的,这一切的快乐日都不足再使我艳羡仰慕,因为我已寻得了我自己的幸福,我已获得了我不安定的灵魂。
我究竟要怎样写才好?
红色,甜蜜,陶醉,玫瑰,幸福,一切都是幸福。是的,怎样写!就是这样。一切都是幸福,我实现了我的梦,我认识了我的昙华君。
雪田下午来看我。天晴了,我们一同到飞灵顿去看电影。
今天的片子是丽玲甘许的白姊妹,我们怕好片子人多拥挤,所以去得特别提早。但是又怕去早了闲着无事可做,因此想带一本小说去看。带什么呢?选来选去,终于带了一册读过的昙华君的《甜蜜》。我们想乘此机会彼此交换本书的意见。
也许是时间还早的缘故,戏院中的人并不多,我们坐下来便开始目空一切的乱谈,从文谈到作者,从作者谈到作者的性格,从性格推测到作者的嗜好,从嗜好推测到作者的面貌……
“是的,我想他一定是带眼镜的,文学家不带眼镜的很少。”
“而且一定也很漂亮……”
雪田的这句话才讲出,突然从我们座后有人接了一句:
“谁说的?”
我们同时将头掉了过去,一股怒气冲上了我们的眼睛。从直觉和经验上我们知道今天在影戏院里又算倒霉,又在后面遇着了一个无聊的东西,因为这样被人顺口接话的事是时常有的。
但是掉过来的第一眼,后面那个人的一双熟识的眼睛和一张优秀微笑的脸,看不出一点下流气,便打消了我们一半的怒气。在一切未想到之先,他又说道:
“请两位原谅。我是无意听着你们说到昙华君,所以我才冒昧插嘴。我是认识他的,我也喜欢他的作品。”
“你也喜欢他的作品么?”
“你说他不漂亮么?”提到昙华君,我们不由的感到了兴趣。
但是他只是微笑着不回答我们的话。
“请问你,你们两位贵姓?”
在一点传统的猜疑消灭之后,人与人之间本是没有什么隔膜的,因此我们也大胆了起来。
“请问你,你姓什么?”
“我后说,你们先说。”
“我姓黄,她姓谷。你呢?”
“我不知道。”他笑了起来。
“你这不忠实的人,第一句就是谎话。”天真的雪田这样向他责问。
“好,好,我告诉你们。”他笑着这样说,一面从衣袋皮夹里取出一张名片,反着递给我们道:
“拿过去反过来看,两人一同看,要慢慢的,快了会跑走的。”
在这样的交谈中,我们忘记了一切,绝不曾顾到院中旁人对我们的注意,我们真的将名片慢慢的反了过来:
易……昙……华……
天天天天天……不中用的心,又跳了起来!
是的,就是这样。这就是今天影戏院里遭遇的一幕。由这样便认识了我朝夕仰慕的昙华君。
清秀的脸,聪明的眼睛(一定是聪明的灵魂)!我才知道前次在书局里看我的就是他。想到那样许多好文章都是从这样的两只手下写出,我很想学古代人见了先知一般,跪下去抱住他的手吻它一下。
讲了好多的话,最后他将地址写下给我们,叫我们明天下午到他那里去玩。
走出电影院恍恍惚惚的像做了一场好梦,丽玲甘许做了一些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是的,一点也不知道!我还要再知道什么?我的梦实现了,世上的一切我也都知道了。
我知道月亮是为我而圆,好花是为我而开,幸福是为我而有,青春是为我而来,昙华君是为我而存在。
我?我更是为他而存在。
涂口红的时候,我不觉感到了特别的兴趣。平常这样的东西我是不喜欢搽的,但是今天止不住搽了粉,嘴上又搽口红。
士为知己死。女为……
极力的自己掩饰,但是今天一个早上照镜了的次数一定比以前一星期还多。
安安静静的握住了舵儿向目标前进,我从此不再是彷徨的人了。
我寻到了什么?我讲不出。
我只知道我的梦实现了,我不再在黑暗中摸索了,我已有了我的光明,我将向着我理想的前途进取。失业了几年的人一旦得着了他理想中适意的职业,这就是我此刻所得到的快乐。
幸福的心啊,我祝福你,我愿你永护着你的寞巢!
你这小麻雀,你在窗外斜了头向我望些什么呢?难道我还比不上你的幸福吗?
淘气的雪田,十一点钟了,她还不来。
昨日在电影院相识的两位女士今天应约来看过我了。
素昧生平因倾慕而来看我的人当然不止这两个,但是同时对于这来访的人我也能感到兴趣的今天则是第一次。并不是因了女性;不相识的女性来看我的很多,但从没有这样的天真不带虚伪,给人以一种人与人之间毫无隔膜的美感。
我不愿在此多所臆谈,一切的事都不妨付诸时日的酝酿;但是从下面的一段诉说中,可以看出说这话的人的心境是如何的坦白。至于我自己对于这段话作何感想那可无容多说,说这话的是莎瑂女士。
在她临行时留给我的一篇《访问之前》上,她说:
“我从不肯相信梦想的事真没有一点实现的可能。果然,此刻我的信仰证实了,我实现了我的梦境,我在梦中认识你,我此刻真的认识你了,昙。”
“想到认识的情形是那样的微妙而巧合,我真要相信这事的发生决不是偶然。”
“不是偶然,难道是……?”
“咳,不说了罢,话说得太多而过分了,虽明知你决不会笑我,但怕旁人见了要嘲笑哩!”
“总之,昙华君,蕴蓄了多年的梦境如今竟一旦能实现,十八龄处子的心房中,那一种微羞的欢乐是到了如何的地步,你善体谅的心儿自当知道,我不再多说了。”
“我并没有旁的希望和野心,我只想能认识你。如今我认识你了,这就可说完成了我的希望。至于以后一切旁的事,那是造物的主权,不是人们,尤其不是微弱的我所能为力,我不愿再去多想。”
“昙华君,天高秋远,圆月清风,我的梦实现了,我好快乐。我愿将我心中的快乐整个的献给你,作为我们初次相见的纪念,藏在整个的心里的整个的快乐……”
一九二八年十一月五夜离别
听车楼之前夕,倚装脱稿
我不相信这是春天。
低的,低的,这是一块已经低得要压到我的头上的一块灰布。我不相信这上面曾经有过金红的太阳,我不相信这上面曾经有过镜子样的月亮。不会有这些。这都是梦中的事,这都是幸福的人骗着不幸的人的话。你相信么?你相信这下面会有一片油绿的草地,青的溪水旁边有一株粉红的桃花,花下有一位青年的男子正在抱着——什么?我不相信。我没有勇气能再写下去。
灰色的布上更滴下丝丝的细雨。这是春雨。这纵然不像春天,然而她终是春天。春天!春天!我要走过来在你的小嘴唇上紧紧的咬你一口。
细细的雨丝穿过油亮的树枝。枝上有两张去冬的残叶,新芽已经饱饱的像眼泪一样的在枝上缀着。这是转瞬就要展开绿的叶儿的,这里面酝酿着无限的希望。希望?什么是希望?人间还有这样的事吗?我放下了窗帘不敢再想到这一切。
已三星期不见小萍,青草蓬勃的冒雨从地下往上钻出。我是一只瓶水十日不曾换了的憔悴的花。
憔悴的花,希望有新鲜的水。
水在哪里?换水的人在哪里?
“走了么?”
“虽是不愿,但不能不走。”
“几时回来?”
“我希望是不走。至于回来,那要在两星期之后。”
“春天是消逝得很快的哩!”
“在我的心中,你的春天始终是明媚的。”
“明媚的春光照耀着一对相恋的人儿。”
“你觉得定了的决心是不会动摇的么?”
“你觉得定了的决心是会动摇的么?”
“我要不走了。”
“我不相信,定了的决心是不会动摇的。”
“我要不回来了。”
微微的一阵风,野地里的一支孤立的玫瑰花不由自主的颤了起来。
——不知道厌倦的人是没有审择性的人,这样的人是没有个性的,是不配有他自己的。我们不能穿一件衣服十天不换,同样,我们不能爱了一个女子,便死心不再去爱旁的第二个。爱是不灭的,但这并没有说你的爱人是不灭的。女性是一朵容易憔悴的花;我们要做聪明人,我们不要在这朵花憔悴了之后才将她弃去。这样要使人说你是残忍,聪明人是要得了他的好处而同时又不使人看出他的坏处的。所以,我们所要的固然是要好的东西,但不要的东西你也不必在她不好了之后才不要,含蓄始终是一件美德。
我并不觉得莎菲不好,但我知道我终会有要觉得她的不好的一天。我不是不聪明的人,我只好这样做。
莎菲真以为我离开她是为了有事。她真以为我一定两星期之后可以从上野回来。莎菲,怎这样的不聪明?你得尽了我一切,我得尽了你的一切,我们为什么还要相并着不散?等着未来的厌弃吗?等着不快的悲剧吗?莎菲,我爱你,但我更爱我的自己,我不得不走了。杀人有时是应该的事;同样,骗人有时也并不是不应该的事。
露西还在捉着她的旧梦不放,现在莎菲又要步她的后尘了。我真诧异为什么她们都是这样的不聪明。
偶然的有了这个世界,偶然的有了我们的人,偶然的有了一切。什么时候有的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毁灭我们更不知道。一切都不值得认真。我们又何必定要防旁人的心碎?
到上野去访紫君。她是一朵鲜鲜艳艳的花,我要来享乐我的自己……
这真不像是春天。始终是阴沉着,始终是下着细细的雨,始终看不见你光明的太阳。太阳躲到哪里去了?难道小萍竟将光明也从我这里带走了吗?
寂静的四周,深垂的窗幔,黄的灯光,黑的天空,涩的情怀,苦的相思,我终日终夜只是沉沉的在等待着。等待中的光阴是这样的缓慢,我真觉得两星期的光阴好像是两年一样。若不是春天还留看未去,我真不敢相信我的计算是没有错误。
谁说春天去了?桃花未开,燕子未来,我的小萍还不曾再回到我的怀中哩!
昨夜梦见小萍睡在我枕上。我们拥抱着。两星期不见了,是要如何的抚爱,我不好意思在这里写下。
我问他会不会不爱我,他不回答,只是抱着我吻了一下。
今早醒来,天晴了,满房的太阳。蓝的天空吹着醉人的暖风。我一醒来就像被小萍吻看样的好过。是的,春天来了,什么东西都在恋爱着。
母亲买了一技桃花来放在我的瓶里。霞色的花瓣,嫩绿的叶子。我看了桃花,我又往镜中看看我自己,我并不嫉妒她。我知道在小萍的眼中,我一定比桃花更要娇艳。我看看镜中的我,映了桃花,我止不住也要对了镜中的我发出了爱情,我抱着镜子吻了一下。
此时假若有小萍在我的旁边,我能倒在他的怀中,我将我的嘴送上去给他吻,那将是怎样的快乐呀!
春天!春天!我知道若不是因了有小萍在爱着我,你决不会平白的跑到人间来的。
——明日拟偕着紫君回去,经了七次的失败,她的嘴唇终于靠过了我的嘴唇,我的肉体终于拥过了她的肉体,这是怎样可夸耀的事,最后的胜利终是我的!
莎菲不知是怎样?可怜的人儿大约还在做着相思的好梦哩!这样也能与恋爱周旋吗?眼泪,心痛,绝望,悲哀,自杀……
即是碰见了她也不怕什么,我自有我的本领,我能使紫君不知道我以前曾爱过莎菲,我能使莎菲不知道我此刻又爱了紫君。
将这一些温柔的人儿在掌上颠倒着,我要做爱神国里的拿破仑。
一瓶的桃花都开得满满盛盛的,这是两星期后的又一个星期另四天了,小萍只来过了两封信。怎么到今天还不见回来?病了吗?我知道,艳的春光中,谁都要受不起相恩的磨折的。
昨夜的梦中,我梦见瓶里的桃花谢了。醒来明月满窗,我心里止不住吓得乱跳。昙云易散,圆月不常,这难道是什么不好的预兆么?
起来后见桃花仍是同我一样的娇艳,我才嘲笑我自己的多疑。
母亲说好好的天气,不该在家里闷坐,叫我到公园里去走走。我是向小萍发过誓一人独自决不去公园的,但逃不过母亲的劝勉,我悄悄的将小萍的照像放在怀里一同去。
春风啊,你不要向我讥笑,我并不是孤独的人哩!
写不出这春光的可爱。在太阳下,一株小草好像也在做着他爱的好梦。我坐在临溪的一张椅上,踏着软绵的草地,后面的丛树中雀儿在嘹亮的噪着。天上的云影在地上飞过,飞过草地,渡过小溪,一直爬到了丛树的那一面。爱啊,这是白衣的天使,她是秉了我的使命来向你安慰的。何日才回来呢?告诉她吧。
浴在沉媚的春光中,我觉得醉了,我觉得我好像在处女的梦中。
“有两年不曾到此地了。”
“在两年前的今天,我就已经在爱着你。”
“你得到了你的酬报么?”
“我享受着我的酬报。”
“萍,你在这里曾经爱过旁的人么?”
“除了你以外,哪个女性值得我的爱?”
“有人说你是多情的哩!”
“假若不多情,怎能维持住两年的对你的片面的爱?”
笑的声音。
“有人说你在爱着一位女文学家。是么?”
“谁?莎菲么?她若值得我的爱,世上每个女性都要值得我的爱了。”
“萍!”
“什么?”
“我爱你!”
这是什么?是在梦中么?这是真有的事么?
我转到丛树那里,小萍正与紫君并坐在一张椅上,并肩的紧坐在一张椅上。
“小萍!”
“啊啊,陈女士么?想不到在此地会见。”
“小萍!”
“这位是黄女士,这位是陈女士。我昨天刚到此地……”
“小萍……”
“今天还有点小事,我想明天晚上来看你——你还在此地坐一刻么?我们要走了。”
——出人不意的遇见了莎菲。她是说过一人决不来公园的,不知怎又有这意外的一次。若不是我,今天会要有很窘的事情出现了,我嘲笑女性的懦弱。
这是极简易的事:我明晚要对莎菲说这是我的堂妹,是家里特地伴来监视我的行动的,我所以故意装作淡淡。此次在家所以迟迟不能出来,也正是因了这个原故——我敢说莎菲立刻就要抱着我吻一下。紫君,她更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她并且不知道这就是莎菲,可笑!
哪个女性能逃出我的手掌?
我要写什么?我已决定了我的计划,我一切都不必写。只是,这是一件意外的事,我决想不到小萍是这样的人,他是这样的对我。
我并不怨恨爱神,我仍是爱她的,我所恨的是侮辱了她的那个卑劣的男性。明媚的春光,娇艳的桃花,我的爱,我的青春。我们不要再做梦了,我们该醒了。我们受了侮辱,我要来报复,你们也来同我一同去复仇吧。
我要做懦弱的女性中的惟一的强者,我要做爱的战士。
瓶里的桃花都谢了,红颜薄命么?但这能算什么,春天立刻又要再来的。
“在家里三星期的光阴,真使我相思死了。”
“昨月所见的那一位是谁?”
“就是她,我真拗不过家里的假慈悲。”
“我还以为是你的新情人哩!”
“你相信我能撇下你再爱旁的人么?”
(好媚的声调!怎么不向紫群说去?)
“晚饭后我们一同看电影去,有那老地方,今夜可以不必回来了。”
“三星期的分别真像三年一样,可怜我在家里连写信的机会都被监视了。”
“再吃了这杯酒吧。”
“我够了。”
“为了我的原故,再吃下这一杯。”
“你的吩咐就是圣旨——怎么怪难吃的。”
“这大约是吃得太多了的原故,我不再叫你吃了。”
“头昏得厉害。咦!你看,那边墙上有两个人走路,那里有一只船。一朵花,那里又有一朵花!……”
“我扶你先去睡吧。”
“我情愿死在你的怀里。——我不要那个穿黑衣服的人站在我的面前!将那一棵树也拿开……”
“好好的睡,我立刻就来。”
想不到我的手儿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事。
我拭干我手上的血后,我自己也不相信这只嫩白的手居然能有这样的勇气。
为什么不能!我的爱受了侮辱,我要报复,我要为我自己报复,我要为我的爱报复。一个处女她能大胆的第一次拥了她的爱人来亲吻,她为什么就不能在恨的时候大胆的杀死她所恨的人?
这不仅是恨,这是正义,这是爱的尊严,我是爱的战士。
你起来吧,你这多能的男性,你再起来向我们来献媚吧。我永世的爱你,除了你以外我不会再爱旁的人……为什么不再讲了?为什么不再动了?你害怕么?不要怕,女性是懦弱的,哪个能逃脱你的掌握。快起来,你的爱人已三月不曾换了,那边有很多在等着你爱的女性哩!快起来……怎么不动了?哈哈,你也有今天么?你这多能的男性也有今天么?你也会死在女性的手下么?哈哈,我好荣耀,我好快乐!我得了我的报复,我为我的同性建了不朽的功勋!谁说女性是懦弱的?谁说爱是可以侮辱的?
你这张狡猾的脸,我要再戳你一刀……
一九二八年四月五日,于听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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