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韩斐君的日记
韩斐君的日记,在我未读之前,我先随意前后翻阅了一下,知道这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他的一部分的自白,因为有的并没有日期,只是顺着事态发展的程序记着而已。但和陈艳珠认识的第一天,就是这日记的开始。
这下面便是他的日记:
我要大书特书着,今天是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是我最值得纪念的一日,是我将永久不会忘记的一日。活了二十五岁,我一直到今天才觉得这整个的世界确实是存在的,而且是为我而存在的。
我认识了她,认识了将以她无尽的光明永远照耀着我的夜明珠。
在雪园吃晚饭,一个人,她也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却好像在期待谁。不时看看壁上的挂钟,我装着并不知道她是谁的模样,大胆的走过去问她借放在台子上的晚报。
她沉默的递给我,是那么一只细腻的小手。我装着在翻阅当晚电影的广告,却从报纸的角上偷偷的看她,她好像若无其事一样的在吃着冰淇淋,我觉得无话可说,将报纸前后乱翻了一阵,什么也没有看见,感到自己的战败了,便折起来还给她。
“谢谢你。”
她抬起头来:
“今天晚上国泰的戏很好。”
那么流利的北京话,我心里一跳,不由的又将报纸打开。
她笑了起来。
“下次看报纸的时候,眼睛最好不要看在旁边的地方,免得再看第二次。”
原来她也在看着我的!我将报纸一折,我的胆子大了起来。
“陈小姐的眼睛是和陈小姐的嘴一样厉害哟!”我说。
她倒有点诧异了:
“你认识我吗?”
“岂但认识,而且是素来钦佩陈小姐的艺术。”
“倒是一张不会说谎的嘴。老实说,是真的向我借报纸吗?”
“其实是想借此认识小姐。”我老实的说了。
“真的这样纯洁吗?”
“旁的我还敢希望什么?”我说。
她将嘴一撇,眼睛又望望壁上的挂钟。
“请回去吧,你这位先生的架子太大,我不敢认识。”
我倒有点不解了。
“陈小姐原谅,我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吗?”
“你这位先生只要认识旁人,却不愿自已被人认识,不是架子大吗?”
我恍然了,连忙掏出了一张自己的名片,恭敬的递给她,上面是印着我的住址的。
她看了一眼,读着:
“韩斐君,很漂亮的名字,就住在这楼上吗?”
我点点头说:“有空请陈小姐来坐坐。”
她将我的名片放进了手提袋里,又望望壁上的钟,突然问我一句:
“你的脾气好吗?”
我一时猜不出她问我这句话的用意,我只好说:“我是像羊一样驯良的人。”
“那么,”她笑着,向我伸出了手来,“对不起你,我的朋友要来了。”
我握住她的手,想要问她一句话,但是还没有说出口,她好像已经知道我的心意。
“隔一天我会来拜访你的。”她笑着说。
是那么低低的一句,那么会心的一笑!
这样,我便认识了陈艳珠,而且对于未来怀着无限的希望。
十三、已经失眠了
我是个相信命运的人。遇见过陈艳珠不只一次,朋友们要给我介绍也不只一次,可是却在昨晚那样场面之下由我自己认识了,这不是命运注定的吗?
我起先不敢认识她,我又不愿托人介绍那样庸俗的认识她。实际上,我所期待的就是昨晚那样的机会啊!如果是幸福,是由我自己的手得来的,如果是不幸——即使是不幸,即使为了认识她而舍弃我的生命也是甘愿的。
是那么美丽活泼的一朵花,那么会说话的一张嘴,(该不会说谎吧?)有人说她的生活浪漫,我看不尽然。环境不好倒是实在的。怎样使她生活好起来,这是我的责任,我的奢望。
从广东刚到上海时,朋友们就说了,你到上海去,不可不认识陈艳珠。可是你得小心,为她自杀的人多哩!看了她一次客串的跳舞,真是名不虚传,怪不得有人肯为她拆毁自己的家庭,抛弃自己的妻子,牺牲自己的生命。这实在是值得的。在舞场里遇见了多次,每次总有一大群男子随着她,朋友要给我介绍,我拒绝了。韩斐君要认识陈艳珠,是不肯这样甘心仅仅做一个侍从的。
我挟了舞伴往她面前跳过去,眼睛睬也不睬她,表示我并不注意她。实际上,这是我的嫉妒。
真的,昨晚看见她的所谓朋友,一个小胡子的绅士来了的时候,我真有说不出的嫉妒。这真是人生得意之秋,我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向我示威,嘲笑我的孤独。我真想寻个机会和他决斗去。我望陈艳珠,她偷偷的向我点点头,我这才释然了。
你不必得意,你这傻佬,你可知道在五分钟之前,在你没有来的时候,她已经和我说过话吗?你在鼓中哩!
人家说她没有灵魂,这是诬蔑她的。她不是很大方很天真的和我说话吗?只有自己内心不纯洁的女子,才以为每个男性是不怀好意的,说话也许俏皮一点,但是我该原谅她,这是独身女子在交际场中仅有的武器。她立刻能接受我的诚意,很大方的和我谈话,好像是熟识的朋友,并不扭扭捏捏作态,而且能看懂了我的心意,这颗心是多么聪明美丽哟!
从这窗口望出去,上海的夜色是迷人的。大建筑的灯光,从黑暗的天幕下,五色缤纷向你闪着一万只瞬息不停的眼睛。这每一只眼睛,都是黑而清澈,有长的睫毛,修然人鬓的黛眉,配着一张长长的脸,掩在斜掠的头发下,用她小小的朱红的嘴唇向我微笑着,微笑着。
“我来了,我来了,我来看你了。”
这一张该祝福的嘴,我要用整个的灵魂、全身的细胞,战战兢兢的,抛开世上其他的一切,期待着你的降临。
不要使我失望哟!我昨晚已经失眠了。
十四、期待
早上起来,就叫仆欧买了一块钱的花,插在昨天从新新公司买来的花瓶里,叫他将房间特别收拾了一下。又自己到楼下买了一磅太妃糖、几样水果。不知道她爱吃什么,第一次真不容易选择。
香烟、咖啡,什么都预备好了,只等贵客的光临。我吩咐仆欧,如果有位小姐来看我,立刻请她进来。
该不会有旁的不知趣的朋友冲来吧?
并不是第一次认识女朋友,但是心里止不住的焦急和不安,像毫不曾有过这种经验一样。为什么?爱她吗?是的,我爱她,我自己发现自己的秘密了。
这是不可解的,现在就谈到爱的问题,也许太早了一点罢。但是,如果不是爱她,为什么一向总注意她,嫉妒她的男朋友,因了她要来而感到不安呢?
况且,出于我意外的那样温雅懂事,并不是传闻的那样一个浅薄没有灵魂的女性。仅是这一点,我已经不能把握自己了,何况对待我又是那样的多情呢!
从她今天的衣饰上,我要观察她对待我的态度。一个女性不把一个男性放在眼中的时候,她是不愿意为他而装饰自己的。
推测不出她在什么时候来,觉得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有来的可能。也许上午特地跑来看我,也许下午顺便来看我,也许晚上瞒着其他的朋友,偷偷的来看我。
我怎能断定呢?我是相信命运的人,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她要赐给我的幸福的限度,我是无法预知的。
午饭就在房间里吃了,我不敢错过一分钟的机会。仆欧也许在诧异了:韩先生怎么这样的坐立不安呢?
是的,期待中的光阴真是难过,我觉得时间好像停止了一样。
十五、她竟没有来
已经是夜里一点钟。我等了一整天,她竟没有来。
不知在这高高的窗口望了多少次。每一次电梯在五楼停住,每一次走廊里的脚步声,我总以为该是她来了,结果每次都是失望。仆欧也许诧异极了。所有的尊严今天都在仆欧面前丧失尽了。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瓶里的花在嘲笑我。每一颗巧克力糖好像都在纸包里冷笑,每一只苹果好像都为我羞红了脸。如果有朋友来,一言不和我就要吵嘴的。
街灯亮了,远远的天际泛起了上海所惯有的朦胧的夜色。我不愿开灯,以便相信时间还不过迟。但是想到没有灯光,人家或者以为我不在房里,便连忙将所有的灯都开了。
是怎样一条削长的孤独的影子哟!
一直等到一点钟,两餐饭都在房里吃的。整天没有出门,可是也整天没有人来。
已经是一点钟。她不会来了,我知道,我绝望了。
女性真是一种反复无常的动物。好像是专为了说谎才生着一张嘴的。不说谎的女性简直没有,她们更不知道什么叫作灵魂。
换了衣服上跳舞场去。
为什么白费了一天的光阴呢?我真傻。我觉悟了,完全是我自己的幻想。那样的女子哪里会知道爱,哪里会认真,哪里会想到一个陌生的男子记住她的每一句话。她以为每个男子都是向她玩笑,于是她也向每个男子开玩笑。
凭了一己的幻想,便以为她了解我,一定会来,我真是太理想了。
在舞场里喝了一杯威士忌,自己医好了自己的不快。我真是自寻烦恼,将她那样的女性看成神圣了。如果她会了解爱,这舞场里坐着的每一个舞女不都是理想的爱人吗?
我尽情的跳着,买来的欢笑是比自寻烦恼更值钱一点的。
突然一阵熟悉的笑声钻进了我的耳朵,我回头一看,她也正在那一面跳着。不是小胡子,却是一个秃头的中年人。
是什么时候来的?我真自己好笑。今天做了一天的梦等她来,这样的女性也值得我等吗?我幸亏发觉得早,不曾自己陷入罗网。
她跳了过来,看见了我,背了秃头的面向我点点头。
那种役有灵魂的眼色,亏她还认识我。
我想不睬她,但是想到不愿向她示弱,表示我早已忘去了她的话,并不因她不来而生气,便将跳着的舞女挟得更紧一点,若无其事的也向她点点头。
十六、一封信
人如果能够悬崖勒马,是可以免去不少愚蠢的举动的。我就是这样。想起日间的情形,就觉得自己自寻烦恼的好笑。幸亏悬崖勒马,自己看透了她的为人,不然,也许要和旁人一样的做出许多蠢事了。
一直跳到四点钟,才和朋友们分手回来。陈艳珠到两点多钟就走了,到哪里去,是不问可知的。
拖着沉重的身体,可是却轻松了许多的心境,回来就睡了。
醒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仆欧进来招呼,送进来三封信。一封是家里的,一封是在日本的朋友来的,另一封没有邮票,是送来的,笔迹生疏,像女性的,我好奇的拆开了。
字迹很小,信纸上寥寥的写着:
韩先生:
我不想向你解释我昨天失约的原因,我只请你原谅。今天晚上七点钟来拜访你,请等着,一同出去吃晚饭,好吗?
下面是一个“珠”字。
我连忙问仆欧,这封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仆欧说是上午十一点钟,一个出店送来的,说是卡德路来的,姓陈。因为不要回信,便收下任他走了。
居然来这样一封信,陈艳珠倒也是个捉摸不定的女性。
但是略加思索,我恍然了。
她大约本来已经忘记说过来看我的事,后来在跳舞场遇见,才记起来了;或者又向旁的朋友打听了一下,知道我是谁,便觉得倒是一位不妨结识的男朋友,于是便送了这封信来,决定赴约来看我。
一定是这样的。
那么,她在跳舞场里发现了我以后,不久她自己就走了,也许是因为对我失了约,自己心里感到一种不安吧。
如果这样,她倒是还有几分灵魂的,只怕没有这样理想,不过因为朋友向她说我是怎样的人,或者更夸大的说了我是什么香港资本家的儿子,才使她决定要认识我,觉得我有被认识的资格吧?
随便怎样,对于她,我是已经看得像水晶一样明澈,不会再着迷的了。
看她怎样对待我,我便怎样对付她。在她以为玩弄着我的时候,我也乐得玩弄她一下。钱,我是不预备多花的,她如果抱了某一种奢念来认识我,她是一定要失望的。
乘着下午的空闲去理发,买了几根新领带。无论如何,她到底是歌舞皇后,在她面前是不能示弱的。
十七、七点零一分
陈艳珠说是七点钟来,我想,像她那样的女子,时间未必是尊重的。说七点,也许八点半才来也说不定,或者根本忘记了也说不定。
躺在沙发上看刚买来的几份画报,心里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房门上有人敲门。我心里一跳,站起来开门,门外是仆欧,他脸向了会客室里说:
“有位陈小姐来了。”
我一看手表,刚刚七点零一分,陈艳珠倒是个怪女性。我说,请她房里来坐。
踏着地毯的轻盈的脚步声走近来了,她一走进来就伸手和我握手。
“韩先生,我说话算话的,说七点来就七点来,一分钟也不差。”
我说:“七点刚刚过了一分钟。”
她说:“这不算的,这是乘电梯的时候。我因为上次失了约,对不起你,所以今天特地做个好人,在楼底下等好,吃了一客冰淇淋,一到七点便跑上来。”
她说了,将手里握着的一张楼下雪园的账单给我看。
我忍不住问:
“那么,你昨天……”
她连忙用两手塞住了自己的耳朵,摇着头说:
“不要提昨天的事了,我们将做朋友的日期延迟一天,就算从今天做起,不必提昨天的事了,好吗?”
我只好笑着将她脱下的大衣接过来了。
脱下了在背的大衣,她里面穿的是天蓝色丝绒的旗袍,鬓上斜戴了一朵银红的宫花。头发一面散着,一面却用发针贴在耳后夹了起来,因此两道琼克劳馥式的眉毛有一半被掩在右面的头发里。颊上的胭脂是朱黄色的,衬着淡淡的眼晕显出一种媚人的疲倦,也许是有着舞台经验的关系,她的每一个姿态总保持着全体的均衡。
长长的脸上,除了略略显出一疲倦的神色以外,完全笼罩着一种静穆文雅的风雅,像是一位名门淑女或大家闺秀,没有一点扭捏的小家的气份。
看了她,我心想,旁人关于她的私生活的种种传说,至少有一部分是谎言,因为一个女性如果过着一种无节制的不规则的生活,她虽然能暂时用化妆保持她的美丽,但是却无法保持无形中笼罩她的那一种耀人的光辉的。
她眼睛将房里简单的陈设看了一眼,回过身来向我说:
“韩先生的房间收拾得这样精致,怎么不见韩太太呢?”
我说,我还没有这样的幸福。
“你不要骗人哟!”她说,走过去细看壁上一张桃乐丝德里奥的照片,“如果你太太知道我这样的人和你做朋友,马上就要和你吵嘴的。”
第四节
十八、感情的变迁
由于陈艳珠的提议,我们到霞飞路底一家德国饭店里去吃饭。她说,那里中国人很少,可以不致遇见熟人。
我说:“是因为我做朋友的资格不够,怕遇见了熟人使你坍台吗?”
她将头一摇。
“恰恰相反,”她说,“是因为你太漂亮了,怕使人家看见了要嫉妒我哟!”
我当然明白她不愿使人家看见的真正的原因,我说:
“恐怕没有这样漂亮吧?只怕是不愿使朱先生碰见吧?”
因为我看见一张小报上记载她和一位姓朱的很要好。
她听了这话,突然将脸一板,将手提袋拿到手里,站起来说:
“我不吃饭了,你这样说,你也不过和旁人一样的看待我,将我当作了交际花,并不认真的当作一个朋友。你既然怕我被朱先生看见,我们还是不吃饭罢。”
我连忙向她道歉,我说,“我不过听见人家说的罢了,说到怕,只要不使你为难,我是不怕被人家看见的。”
但是她说:“我怕被人家看见。”
我忍不住问了:
“既然将我当作朋友,为什么又不愿使人家看见呢?”
她将两手一抱,靠在墙上,眼睛望了自己的脚尖说:
“韩先生,我想问你一句话。”
我说:“请教。”
“你老实说,我们今天刚认识,你看我这个人怎样?”
我接着说:
“漂亮极了,美丽极了。”
她连忙摇头说:
“这样的话我听都听厌了,我要问你,我不如自己照照镜子。我是问你正经话,你好好的说,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
她这种严肃的态度是有点出于我意外的,我只好老实地说:
“不客气地说,外面关于你的谣言很多,但是照我的眼光看起来,好像并没有他们所传说那样的——”
我想说那样的坏,但是实在说不下去了。
“那么,”她接了下去说,“既然对我的印象还不坏,便请你不要提到那样的话,让我们正经的做一个朋友罢。”
“我虽然有很多的朋友,”她又将声音放低了说,好像很有感慨,“但是没有一个人拿我当作人,只是玩弄玩弄我罢了。”
她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倒使我听了之后,立刻由惊异而同情了起来。
十九、仅仅是友谊吗?
望了她从桌上的冷盆里叉了一片牛舌,斜了头,垂着眼睛,在菜盆里细细的切着的情形,那一瞬间,那一种舒闲文雅的姿态,使我幻想到坐在我对面的并不是一个生活浪漫的交际花,而是一位端庄贤淑的纯洁少女。不是在都市的餐馆里,而是在乡村小旅舍的简朴食堂里。一种朦胧的初恋的滋味,由于自己的这种幻想,开始在我的心上渐渐的溶了开来。
我望了她,心想,如果她是一位朴实无华的女性,我的这种遭遇,将是一种怎样恬静的幸福?可是,不幸的是,在昨天的晚上,甚至就在今天的下午,同她在一处的已经是另一个男子,我的美丽的幻想立刻阴暗起来了。
我自己警告自己对于这样的女性,是不能处处认真的,尤其不能将她当作一个理想的女性的,否则便要自寻烦恼了。可是她对我的态度为什么又好像很严肃呢?难道这是她的一种手段吗?
这样反复出神想着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头来看见我了,看见我这样的注视着她,便不禁羞涩的一笑,问我:
“为什么这样的眼馋,你又不是第一次看见我。”
我说:“能够坐在你的对面看着你,这却是第一次。”
“那么,”她回答,“你也该留一点第二次看看,你难道不预备我们第二次再见了吗?”
我说,我怎能知道人家可允许我第二次再看见她。
她忽然高兴的笑了起来。
“你不能再问她借《大晚报》吗?”
“即使人家允许来看我,”我说,“谁能保证她不失约泥?”
一听了这话,她的笑容立刻敛起了。
“你这人的嫉妒心真太重,”她说,“你如果愿意和我做朋友,这种性于是要改掉的。”
“当然,”她接着又说,“我并不是有意失约的,我已经向你抱歉过了。”
我连忙向她道歉,我说下次决不再提了。
她这才笑了起来,举起桌上的酒杯,伸过来向我说:
“祝我们的友谊万岁!”
是那样一种艳丽的笑容,我忍不住说了:
“仅仅是友谊吗?”
“像我这样的人,还敢希望旁的什么?”她回答,眼睛望住了我。
望着她的一对大而黑的眼睛,一阵原始的宗教的信仰忽然从我心上闪过,我低低的说:
“纯洁的爱!”
她不开口,却将酒杯和我的酒杯碰了一下。
二十、我要哭了
也许是多喝了一点酒的原故,她好像渐渐的兴奋起来。脸上染了酒晕,滋润的红色从胭脂下面透了上来,一直染到眼皮上,驱散了原有的疲乏,于娇媚之中更加焕发了起来。映着烛光,她的脸正像诗人所歌咏的一朵芙蓉。
仗着酒意,我便定定的望着她不动。
“不要望我,”她有欢不能自持的笑着,“有烟吗?”
我抽了一根三五牌递给她,她不用手接,却将嘴隔了座位伸过来。
“我真情愿变成一支香烟哟!”将香烟放在她的嘴唇上,望着这聚拢来的两瓣殷红的小花瓣,是有一种遏止不住的欲望在刺激着我,我忍不住这样说了。
划着火柴的手也有一点颤动了。
听了我的话,她并不去点火,只是将香烟含在嘴上,望着我的脸,望着火柴的火。
火柴渐渐的要烧完了,她仍望着不动。
“要烧着你的手了。”她说。
“烧着我的心我也不怕。”我说,“我的心早已在燃烧着了。”
她从我的手里将火柴接了过去,吹熄了放在灰盘里,嘴里却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好好的要叹气呢?”我问。
“你们男子的话总是说得这样的好听,开始总是连心都肯挖出来,后来连心的影子都不见了。”
我不由的笑了起来。我问:
“难道像陈小姐这样的人,还会受人骗吗?”
“受人骗?我现在——”她突然将头一摇,不说下去了。
“现在怎样?”我好奇的追问。
“现在怎样?现在我什么都麻木了。你不要问我,再问,我要哭了。”
说着,眼睛里已经涌上了眼泪。她连忙伏到桌上,用手巾掩住自己的眼睛。
我懊悔了,觉得自己不该为了好奇和潜意识的对于她过去的嫉妒,这样的追问她,挑动了她酒后脆弱的感情。我站起来叫侍者拿了一瓶柠檬水,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我说:
“对不起你,我们还是停一刻换一个地方去坐坐罢。不要难过,谁都是不幸的。”
她擦了擦眼睛,抬起脸来望了我说:
“谢谢你的好意。你觉得我这个人奇怪吗?我整天的玩,整夜的闹,人家总以为我很开心,实际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寂寞,没有一个人了解我,好的时候谁都是我的朋友,坏起来谁都要陷害我。谁真心拿我当作人呢?大家都拿我玩玩。我做皇后,大家都抢着送花篮;但是如果我明天死了,很可怜的死了,谁都不会来送我一只花圈吧?”
我说:“我决不忘记送你一只大大的花圈。”望着泪珠晶莹的眼,我将她的手紧紧的握住了。
二十一、理想中的妻子
我不能细细记载她这天晚上向我所说的一切。总之,她这天晚上所给与我的印象,不仅改变了我向来对于像她这种女性的成见,而且对于她的失约的不好印象也消灭了,只觉得她确是具有一个善良的灵魂,只因陷在恶劣的环境中,自己无法挣扎罢了。
我的幻想到底不曾欺骗了我,我自己这样得意的想着。
这天晚上,从德国饭店出来,已经十点多钟。我以为纵然她心里不快,跳舞场总不会不去的,哪知她竟不肯去,只是换到另一家小咖啡店里坐着。
我问她今天晚上为什么不去跳舞场了,她说:
“你还以为我每晚喜欢跳舞吗?实际上我心里是恨极这种生活了。我知道,我的名誉也靠我的这种生活和朋友换来的,然而我的一生便也要葬送在这里面了。我时常想,如果有机会使我离开这一批朋友,我是情愿安静的坐在家里找一点正当消遣的。以前我在学校里很喜欢看小说,现在简直书也不摸了。我也知道自己不好,没有坚定的主张,想改变生活,但是三朋四友一拖,便又得过且过了。我时常想,如果有一位好朋友能劝劝我,我或者能渐渐的好起来的;但是,谁拿我当作人呢!……”
她说到这里,抬起头来向我望了一眼:
“我知道你或者要笑我,说我这样的人也要忏悔了。实际上,都不是我自己的不好,都是没有朋友的原故。”
我说:“我可以做你一个朋友。”
她摇摇头说:
“也许你此刻对我的印象略为不同一点,但是你在过去,你认识我的动机,也不过想玩弄我罢了。”
这句话倒说得使我感到相当的惭愧,我诚恳地向她说,我极愿和她做一个朋友,尽力的帮忙,使她的生活渐渐的好起来。我说:
“像你这样聪明的女性,什么事都可以做的。”
她问我,她想做电影,上银幕去,问我可赞成。我想,电影总比此刻中国的歌舞更接近艺术一点。
我回答她说:“只要自己能约束自己的生活,把定自己,研究艺术的机会是多的。”
实际上,我心里在想,在自私而夸大的想着:为什么一定要做事呢?和我在一起,我情愿供给一切,什么事都可不必干了。
这是实在的,如果我的话能真正的代表她的内心,我是情愿这样做的。像她这样美丽的人,只要感情纯净起来,不仅是一位理想的爱人,而且是一位理想的妻子。
二十二、她的时间
这天晚上,十二点钟的时候,我送她回去。她住在卡德路的一家公寓里。到了门口,她就和我握手说:
“谢谢你送我,我们明天见罢。”
我见她好像不愿我到她房间里去的样子,我忍不住问了:
“为什么不请我去坐坐呢?”
她说:“你又来了。你以为我不请你进去,我家里一定藏着一个要好的朋友。实际上,告诉了你也会不相信,到我这里来的男朋友,一个人来的很少,要来就是三四个一群。我要是做出将男朋友藏到家里的地步,我也不会这样的自由了。”
我微笑着。
她看见我好像不十分相信,便说:
“你这个人的性子真没有办法,你如果不相信,你尽管请进来搜查。不过,我的房间没有你的那么漂亮罢了。”
她说着,从钱袋里拿钥匙开着后门。
“你轻一些,因为这里我住的是外国人家里,半夜里吵醒了旁人很不好。”
她住在二楼临着马路的一间小房里,我蹑着脚尖跟她走了上去。房间的陈设并不十分精致,一张床、一只梳妆台、一座衣橱、一张小圆台,都和沙发一样的相当的旧了。床上罩着一床湖色绒毯,墙上挂着一些电影明星的照片和几张自己的照片,梳妆台上散着粉盒唇膏和香水瓶。
拥着这样有名的陈艳珠的房间是这样的单纯,我真有点不敢相信。
她在拨着火炉的煤炭,我细细的留心着墙上的照片和梳妆台上的照片。我想发现一张男性的照片,但是我失望了。
我指着墙上穿了羊毛衫倚在一部汽车上的照片对她说:
“你这张照片不仅漂亮,而且现代极了,几时也送我一张做纪念啦?”
“刚刚认识,你就要照片做纪念,难道以后不想见面了吗?”
这回答,不仅使我满足,而且更鼓励着我了,我便不再开口。
“你该相信了吧?”她说:“我的生活并不像人家所说那样的浪漫、那样的神秘。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谁会相信陈艳珠每晚是一个人睡在床上的呢?”
我说:“我相信,而且我愿意每晚能亲眼看见你一人睡在床上。”
大约是过分误会了我这句话里面的含蓄罢,她很狡猾的笑了起来,推着我说:
“你走罢!你既然搜查过了,你该放心的回去了。”
我握住了她放在我肩膀上的手。
“我已经有资格搜查你了吗?”我问。
“不要废话,走罢。”她将我轻轻的推着。
二十三、幻想中的前途
从她家里出来,我也不想再到旁的地方去,便沿着静安寺路,没有乘车,走了回来。
想着临行时间她什么时候再见,她说“明天我会打电话给你”的那一种会心的表情,心上的温暖,完全驱散了夜半马路上的寒风。
马路上冷清清的没有人走,柏油路上射着街灯,几乎泛着水一样透明的光亮。我翻起了大衣领,一面走着,一面心想今晚这几小时的匆忙而又悠长的遭遇,觉着好像从电影院里走出来一样。
自己感觉的变化连自己也不能相信,昨天还决定她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女子,今天便又将自己的结论推翻了。昨天在地狱里,今天已经上了天堂。
是的,上了天堂,不仅是一个人,而且还挟了一个美丽的聪明的伴儿。我幻想着,一旦同了她在跳舞场里出现的时候,对于我的朋友们,对于她的男朋友们,将是一件怎样惊异的事,那时,她拒绝了所有的男朋友,而整个的为我占据着。听着四周窃窃的私语和询问,我真是天堂乐园里的人了。
回来,在灯下坐了一刻,她的笑容和声音充满了这房间。我知道不能入睡,便乘这机会给父亲写封信。我信上说,几个朋友想办一种画报,拉我做股东,他答应给我筹划的那一笔款子可早点汇来。
我为了要压倒陈艳珠过去的其他的男朋友,在经济方面我不能不有一点准备;况且,女性的虚荣心是不能免的。我要向她表示,我不仅在意使她的生活向上,而且有能力使她的生活更加舒服。
惟一的条件,只要她没有第二个男朋友,过去的当然不必提了。这一点,下次看见她的时候,我要向她暗示,而且要取得一种保证。对于女性的言语,是不能过分信任的,必需取得一种具体的信证,有时更不妨加以监视。尤其像陈艳珠,也许她自己并不想如此,但是朋友从中勾引,她便又不能自主了。
是的,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了。她的所有的男朋友们,今后都是我的敌人,他们决不甘心陈艳珠听从我的话的:他们不仅要挑泼,恐怕更要破坏我们的。
这一点必须要防御,如果有必要,我决定劝她同我一起到香港去。父亲起先也许要反对,但是我如果向他解释,将陈艳珠介绍给他看,再隐瞒一点过去的历史,父亲也未必会怎样坚持的。
总之,一切都要看她的行动和所说的是否一致。她如果对我有一分的诚意,一定是不忍背我的。
幻想中的前途、幸福已经在鼓着翅儿等待着我了。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