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宗教世界
秦枫谷不愿将他的发现告诉任何人,只是视如宝藏一样,将这秘密深藏在自己的心底。
朋友中也有几个称赞这一期《中国画报》封面的女郎很美,但是没有一个人料到这张封面对于秦枫谷,竟是一件不可言说的宝藏。
他瞒了众人,偷偷的打了一个电话给《中国画报》社,想找它的编者陈晓风,但是恰巧出去了。从张晞天家里出来的时候,他预备了一肚皮的话,特地再赶到山东路,想仔细的和那位编者谈论一下,希望能知道这张封面的朱女士是谁,本人是否现在上海。
但是他又扑了一个空。
怀了满心的焦急傍晚回到江湾的时候,他决定写一封信给《中国画报》的编者,要求他给他一个满意而迅速的答复,他是否可能认识一下八月号作封面画的朱女士。他想,他如果向他说明了自己的动机,对于这件事情态度的严肃,编者是决不会拒绝他的。
天气并没有好,从早上就落起来的濛濛的细雨,像丝一样的到此刻还不曾停止。空气是愈加沉重了,灰黯的天色像铅一样的要压到人的身上,但是秦枫谷已经不再感到这种郁闷,他的心像羽毛初丰的雀儿一样,随时都可以飞翔起来。
回到自己的家里,他将一册《中国画报》神圣的靠在墙上,自己用着一种宗教的热忱,仔细的看着。
映着斜射下来的灯光,封面上的人影是显得愈加美丽了。
透过了纸面,他想象着蕴藏在那一对灵活的眼睛里的,一定是水一样的渊深,火一样奔腾的热情,一定有一颗纯洁温柔的心。
他拿了一根木炭,在纸上开始想象的构图。目光应该向哪里,手的位置应该怎样,身体的姿势应该怎样,应该穿怎样的衣服,怎样的发型。将存在自己心中已久的想象,迅速的倾到了纸上。
他想到不久就能真正的实现这种理想,心里止不住又跳了起来。
微雨的晚上,他就这样在空想的狂乐中过了一个黄昏。新秋清澈的虫声,夹着远处一两声野犬的夜吠,从沙沙的雨声中透了进来,使他完全从这寂静的环境里,沉到宗教的默想的世界去了。
一一、风雨
第二天,雨下得更大。清早一起来,秦枫谷便将昨夜写好的信,冒着雨,投到江湾路上最近的一个邮筒里。
随着投进去的,是他被激动了的热情和无尽的希望。
差不多一夜没有安睡,他的想象几乎达到了现实的立体的地步。他不仅觉到已经认识了这位朱女士,而且感觉到空白的画布上已经有了她的画像。他跨过了空间,他更跨过了时间。想象的翅儿已经将他带进另一个世界去了。
雨下得很大,而且据新闻报上的记载,说是飓风将要袭来的预兆,但是在秦枫谷的心中,却像一只已经寄旋在安全的港口中的小舟一样,毫不理会眼前的风雨。
他自信,今天所寄的这封信,决不会被《中国画报》的编者认为无聊,而置之不复的。他自信一定可以得到复信,而且得到满意的复信。他推想,无论如何,在后天的午后,他总可以得到回信了。
他很希望在这三天之内,罗雪茵不要来,不要有人来。最好能下三天不停的雨,好让他孤独的一个人,安全锁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被一个人来打扰,自己的希望不让一个人知道。
在雨声中,坐在自己的画室里,他完全和眼前的世界脱离了。创造欲和表现欲交混在他的心中,他将恋爱和艺术织成了自己的一件梦衣。
从低矮的屋顶上,风声尖锐的掠过。在这郊外,风雨带着原始的武力在横扫一切,可是躲在自己的画室里,秦枫谷却像一位魔术师一样,从这包围着的沉黯天色里,看出了自己的光明、自己的世界。
——将我和这整个的世界隔断了罢!我有我自己创造的世界。
他坚决的想,不使任何人分享他的秘密,更不容允任何人阻碍他的进行。若是罗雪菌对于他的工作妨碍,他便要毫不客气的使她失去这种妨碍的可能性。
在他的心中,艺术的境界是神圣。他决不容许任何人的侵入,他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抵御任何一种野心者。
一二、失望
差不多下了两天没有停止的雨,江湾路地势低洼的地方,已经浸满了积水。没有人来看过他,罗雪茵也没有来过,任他一个人躲在自己的世界中,不曾受过任何的惊扰。
他随时都期待着《中国画报》编者的来信。
久不曾陷入恋爱罗网中的他,却用着一种恋爱场合上的焦急,期待着回信;又担忧着这恶劣的天气,是否会影响邮差的交通。
第三天的傍晚,他冒了雨到外面去吃晚饭,回来的时候,孙家的孩子交了一封信给他,说是刚才送来的。
他一看是《中国画报》的信封,接到手里立时就撕了开来。
他充满了一个恋人读着第一封情书的紧张。
信上说,关于那张封面的事,是由摄影家顾少侯寄来的,并没有说明是谁;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此刻顾君已去北平旅行。如果秦枫谷一定要打听,他可以写信到北平去问,得了回信后再来奉告。最后说,据他的推测,这位朱女士大约住在上海。
读了信,秦枫谷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心中是怎样的感觉。他好像从一个美好的梦境,突然被人推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了,还是仍在梦中。
一切预想好的步骤,都因了这样一来,使自己完全不知所措了。
也许有点是失望,但是一切本来都是他自己的幻想,原是他自己过于乐观了。
他读了信上最后的几句,希望又燃烧起来了。他立刻走进去写了一封回信,请陈晓风替他向顾君询问一下,这人是否仍在上海。
——我想,她一定是在上海的。也许因了这一期的画报,她和编者会有通信的可能。那么,我该要求陈晓风,如果能有这样的事,应该即刻使我知道。
这样想着,他立刻在写好的信上又加了几句。
——人家不会以为我疯了吧?不会不正当的猜疑我吧?不会的,不会的。从我的态度上,每个人都该看出我是严肃的。
从微微的失望之中,他又转入了一种艺术上的陶醉。
一三、爱人
其实,秦枫谷所收到的信,严格的说,对于他并不算是一种打击。轻微的失望是有的,但这也是由于自己过于欺骗了自己的原故。从偶然见到的一张封面上,他就过于夸张的使用了自己的想象,忽视了必然的许多困难,以为一切都能照自己的预料,毫无困难的实现,真未免太乐观了。
这一点失望,正是他应得的惩罚。
为了这一幅画像,他已经在不断的期望之中,过了一年多的焦灼的岁月。从失望转到绝望,从绝望之中又迸出新生的希望,他已经习惯于这种刺激了。所以,收到了信后,鼓勇气又写了第二封信,他的心又活跃起来了。
他望着那一张封面,自己对自己说,除非永远不着笔那幅画像,否则必须要寻到这位朱女士。她的一切条件太合于他的理想了,如果不能寻到她,他宁可永远不画。
天气晴了,他想到在家里困了几天,也应该到外面去换一换空气。正预备走出去的时候,院子里响起了熟悉的女性的脚步声,他凝神听了一下,不用看,他知道是罗雪茵来了。
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
披着大红的雨衣,健康的罗雪茵的影子现到天井里。
“秦,你没有出去吗?这几天的鬼天气,真闷死人了!”
她翻身脱下肩上的雨衣,这样立在房门口说。
“天下雨,这几天都没有出去。你怎样来的,江湾路上的水退了吗?”
一瞬之间,他已经恢复了平素高兴的态度。
“你看,从电车站下来,我就坐了黄包车来的。沿路的水,连我的袜子部溅湿了。”
“你是体育家,该率性赤了脚游水来的。”
“我没有你那种游水的本领,淹死了谁救我呢?”
秦枫谷拍拍自己的胸膛。
一眼看见了靠在墙上的《中国画报》罗雪茵走过去抢在手里:
“这是新出的吗?让我看看。这封面上的人是谁?怪漂亮的,你的爱人吗?”
说着,一面眨着一只眼睛望着他笑。
不待罗雪茵开口,秦枫谷早已料到她见了那本画报,一定要询问,而且要猜疑的。他照自己的决定,决不使自己这种神圣的举动受到她的干涉。
他否认了她的话:
“你不要乱说,这本书是一位朋友送我的。”
“那么,为什么像神一样的供在墙上呢?”
“我是随意放在那里的。又不是你的照片,我为什么要如此尊重呢?”
枫谷俏皮的说。
罗雪茵将嘴唇一撇,冷笑着说:
“不要讲笑话,我哪里有那样的资格?我如果有这种资格,早已给你作画像了。你看,也许人家才有资格哩!”
说着,她将这本《中国画报》高高的举了起来。
秦枫谷咬了一咬嘴唇,心里暗暗的佩服罗雪茵的眼力倒不差,居然也看出这是一个适合他画像的人,他不觉对她有了一种好感,但他仍不愿将自己的心事泄露给她知道。
“你也不要讲笑话。如果你真的觉得她适合,为了艺术的原故:你该将她介绍给我了。”
他半真半假的说。
“你以为我不认识她吗?”
秦枫谷的心里跳了起来。他想这也许是可能的事。但表面上仍是竭力掩住了自己的惊异:
“那么,你该给我介绍了。”
“我为什么要介绍呢!”罗雪茵冷冷的说,眼睛望住了秦枫谷,“我为什么为自己增加一个敌人呢?”
秦枫谷吃惊了一下:
“怎么的敌人?”
“一切的女性,彼此都是敌人。一个美丽的女性,更是一位拥有最强的武器的劲敌,我为什么要介绍给你?”
秦枫谷觉得这种对话很难继续下去,只好突然改了话题:
“你上次说要做夹大衣,已经做了吗?”
“这几天总是下雨,我怎好去做——你不要误会,刚才开玩笑的,我并不认识她。我如果真的认识,我当然要给你介绍的,将来也可以多一位好朋友,何致是敌人呢?”
说了,又向他笑起来。
秦枫谷的心中不安极了,他完全看不出罗雪茵所说的话,究竟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
一五、难题
秦枫谷虽然不能决定罗雪茵所说的话,究竟是正话还是反话,但是他自己的主张却是决定的。他无论如何,不让她知道他确是想认识这封而上的人,不让她干涉到关于艺术上的事。
——何况她仅是我的一个普通的朋友,而且根本又不理解艺术,她的干涉是不能容许的。即使不是朋友,我也不让任何人闯入我艺术的境界。
这样想着,他便开始和罗雪茵谈到别的事。
“我本来也预备要出去的。你不是说要做大衣吗?我们一同出去走走罢。”
深懂人情世故的他,不愿罗雪茵过于研究那张封面的事,他想将她的注意力引到她自己的身上去。但是罗雪茵却说:
“你有工夫陪我去吗?”
这句话显然有一根刺。
他一笑:“我倒不动气,你反而动气了。一切都是你一手弄出来的。什么爱人,什么敌人,我并没有说过一句。”
“我懂你的心事的。我可以是你的朋友,但是我不懂艺术,不懂画的,所以不配和你讨论这种问题。一提到艺术,你便要陪我去买衣料了,是吗?”
罗雪茵显然是真有点动气了。
秦枫谷心里有点不高兴,但他了解女性在任何的事上都肯让步,只有遇到了敌人,起了嫉妒作用时,是一切都不顾的。他忍住了,依旧笑着说:
“你说笑话。对于体育,我也是不懂的,你不愿意我陪你去,难道是因为画家没有资格陪体育家买东西吗?”
罗雪茵所以要认识秦枫谷,便因为他是“艺术家”;而她对于自己的自负,也是这“体育家”。现在给枫谷一说,她潜在的虚荣心满足了,不觉笑了起来。
“你既自认是画家,衣服做好了,你该给我画一幅画像才是。”
这也是她许久想要实现的一个愿望。
秦枫谷见她又提到那个问题,只好仍旧用了俏皮的态度说:
“好的好的,只怕我画不出你的漂亮罢。你如果不怕我将你画成红头发,青面孔的摩登安琪儿,你便放心等我给你画罢。”
这样,秦枫谷结束了这一个难题
第二节
一六、广告画
虽然江湾路上满浸着几天来的积水,但是只要一过北四川路底的电车站,两旁水门汀的人行道上,已经反射着新秋的阳光了。
久雨初晴,路上的人好像显得特别的多,特别的匆忙。几天以来的郁闷,现在都带着高兴的脸色,畅快的吐在街上了。
秦枫谷和罗雪茵沿了北四川路走着,觉得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新秋的阳光已经由炎热转成了温暖。
“你预备到哪家去买大衣料呢?”
“我不想到三公司去买。来的时候我看见惠罗公司大减价,我们到那里去看看罢。”
“好的。怎样,这样好的天气,不要乘车如何?”
罗雪茵本是一个极喜欢在热闹的街上走路的人,尤其有了枫谷在一起,她立时答应了:
“好的,我们走去罢。”
在稠密的人群中,伴着车辆的噪音,他们沿了北四川路向南走着。
对着往来在街上的行人,藏在秦枫谷的心底,他有着不肯告诉人的希望。
走到街上的时候,他忽然想到,那位封面上的朱女士的脸,很有南国的风韵,也许是广东人;那么,在这充满了同乡的北四川路上,也许有遇见她的可能。
——不是吗?下了几天的雨,今天难得晴了。谁都要到外面来走走,说不定她也会在这路上的。
抱着这样的希望,他仔细的注意着一切的行人;同时,也是因了这个原故,他才提议不要乘车的。
“喂!”眼看着秦枫谷只顾注视街对面,将要撞在迎面走来的一个日本水兵身上的时候,雪茵连忙将他向自己身边一拖,不觉这样喊了一声:
“有什么好看?你要撞在人家身上了。”
这样说着的时候,罗雪茵乘势将右手套进了他的臂弯里。
秦枫谷一惊,像是自己的心事被发觉了一样,不觉脸红了。他连忙笑着说:
“没有什么,我在看对面墙上的广告画。”
这样回答的时候,心里却在想着:
——刚才走过去的穿灰色绒线衫的女性,倒有点像是那个人哩!
“恐怕是活广告,不是贴在墙上的吧?”罗雪茵好像已经看出了他的秘密,这样向他说。
一七、霞飞花店
陪着罗雪茵买好了大衣料,秦枫谷便转到上海百货公司。这几天公司里准备秋季大减价,每个橱窗都要用新鲜的花样陈列秋季的应时货物,枫谷便特别忙了一点。傍晚的时候,他接到张晞天的电话,约他明天上午到他那里去,继续商量展览会的事。
张晞天住在马斯南路。那靠近霞飞路的一间广阔明朗的三楼,便是他的家,同时也是独立美术社的会所。
充满了异国情调的霞飞路,衬托着这一间闹中取静的三层楼,在缭绕的烟气和红茶香味中,这一群热心的青年画家总在这里兴奋的谈论着,常作了巴黎的拉丁区。
第二天上午,秦枫谷便如约而去。几日以来的内心不安定使他在心身上都感到一种郁闷,他要借此机会和他们痛快的畅谈一下。
照着习惯,从天主堂街换上了法租界的电车,他总爱乘到吕班路口就下车,在整齐的霞飞路上,欣赏着两旁商店的陈设和路上的行人,步行到马斯南路。
上午的太阳,用着一种新秋天气所特有的抚爱,照在他的身上。也许今天是星期六的原故,路上往来的行人,脸上总带着高兴的色彩,在轻快的急行着。一阵微风过处,也会有一两张早凋的树叶从两旁的街树上落下,但这带来的是秋天的明朗和愉快,却不是忧郁。
秦枫谷的心上。汹涌着创造的热忱和诗意,完全消除了早几天的消沉。走在晒满太阳的霞飞路上,他觉得眼前充满了光明。
——再过两天,也许陈晓风的第二封复信要到了。一切问题,都可以从那封信上获得一个解决了。
他觉得关于罗雪茵的事已不成问题。昨日试验的结果,他知道只要相当的满足她的虚荣心,她根本不会过问他艺术上的活动。
面对着华龙路口,有一排落成不久的新建筑物,浅黄色的墙面,衬着赭色秦山砖的装饰,铺面的玻璃窗上映着近午的太阳光,显得格外的辉煌。
几家新开的商店都装演得很漂亮。一家花店陈列得更考究,整个大橱窗都堆满了各色的鲜花;黑色磁砖的铺面上,嵌着四个镀了克罗米的大字:霞飞花店。
走在街对面的秦枫谷,这样沿路看着的时候,看到霞飞花店的门口,好像有什么吸住了他一样,他突然睁大了眼睛,停脚站了下来。
一八、百合花
霞飞花店的门口,一个穿柠檬黄旗袍的女性,捧着一大堆刚买来的百合花,雪一样的拥在胸前,正从里面走了出来。
一张圣母型的脸,两道秀逸的长眉,松散的鬈发遮掩着右额和耳朵,微微的在颊上留下了一道可爱的阴影。捧着花在门口略略停留了一下,这一瞬间的姿态,于端庄之中更流露着优雅。
虽然隔了一条马路,但只要望了一眼,秦枫谷立刻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停住脚迟疑了一下:惊异得睁大了眼睛。在这片刻的停留中,他灵敏的脑筋立刻告诉他这是一个毕生仅有的机会。不容他有考虑和思索的余裕,是一纵即逝的永不再来的机会。一想到这点,他立刻压着跳动得厉害的心房,向马路对面走了过去。
人世的礼仪和隔膜已不再在这样紧逼的境界中存在。
“对不起,请问,是朱小姐吗?”
走过了马路,更证实他的认识并没有错误。但是她已经预备转身向西走了,秦枫谷便抢上一步,排除了不容存在的踌躇急急的这样问了。
她回过身来,注视着这出其不意向她说话的人,安详的脸上在抚爱之中带着逼人的严肃,丝毫不显得惊慌。
“对不起得很。请问:是朱小姐吗?”
微微的鞠了一个躬,秦枫谷带着笑容这样再说了一遍。
“有什么事吗?”她也点了一点头,这样轻轻的说了。
说话的口音,是圆润的纯熟的北平口音。
“我姓秦。因为早几天见过《中国画报》的封面,所以知道是朱小姐,我有一点……”
一缕珍珠一样可爱的笑容忽然从对方的脸上闪出,她笑着这样说了:
“原来是秦先生,我知道了。我昨天曾到《中国画报》社去过,曾听见说起先生有信问起我,我知道的。”
这几句话是用这样一种轻盈的声调,幽娴的态度说出,秦枫谷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要从胸口跳了出来,几乎要在她的面前跪下。
一九、笑容
立在对面,秦枫谷觉得这位朱小姐的美丽,超过了他的想象,微笑着的脸,映着百合花的反射,放出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光辉。他低下头去,接着她的话说:
“既然朱小姐从《中国画报》社那里见了我的信,那更巧极了。说起来实在冒昧,并不认识朱小姐,就这样随意的写信询问,而且在这马路上大胆的招呼,不要见怪吗?”
“那是没有什么的。”
“我是一个研究艺术的人。”秦枫谷接着说,“久想画一幅画像,但没有一个人适合我的理想。早几天无意见了最近一期的《中国画报》,觉得朱小姐真太适合了,所以急急写了信去问画报的编者,还不曾得到确切的答复,想不到今天竟在这里遇见了。——我望了一眼,我就决定一定是朱小姐,决不会看错,否则我也不敢冒昧的走过来招呼了。”
恢复了一瞬间的慌乱,秦枫谷用着一种很镇静的态度,这样侃侃的说。他的低缓的语声中流露着南国的热情,坦白而且恳切,尤其最后几句话,几乎带着孩子的天真在说。
朱小姐低下头去,一个不相识的异性这样立在她的面前,坦白的说出倾慕她的话,摒除了社会习俗的隔阂,而且这说话的人却又是一个英俊洒脱的青年,是艺术家,毫不像一般的浮滑少年,她的心也止不住的跳了。
“我对艺术也很爱好。”低了头,她竭力鼓起自己的勇气这样说,“只怕自己的学识和各方面都不够,哪里能符合一位画家心中理想的对象呢?”
“我真不知道要怎样说才好。”秦枫谷走近一步几乎要握住了她的手这样说,“朱小姐实在太适合我的理想。恕我冒昧的问,能接受我的请求吗?”
“让你画一幅像吗?”
“是的。”
“秦先生府上住在哪里?”
秦枫谷几乎高兴得要跳了起来,这无异是答应了他的要求,他连忙掏出了自己的名片,将住址抄在上面递了给她:
“我住在江湾,因为那里比较清静一点。”
“那么,让我考虑一下有没有时间,我再写信告诉秦先生罢。”
“好的好的。”从心灵的深处,快乐化成了笑容展开在他的脸上。
二○、朱古律
又说了几句话,朱小姐说是急于要回去,便很客气地向秦枫谷说了一声再会,抱着那一大丛百合花,跳上一部人力车朝西走了。
望着这逐渐远去的车上的背影,秦枫谷真有点不信任自己的眼睛。
他忽然想到和她说了许久的话,并没有问过她的名字,自己未免太疏忽。他想赶上去,但又不愿这样做,而且事实上已经不可能了。他只得安慰自己,如果她写了信来,他当然会知道她的名字的。
这样呆呆的站了一刻,才又继续向前走去。
太阳显得特别的可爱,路上的行人好像每个都在点头向他微笑。事情发生得太巧妙而且美满,他几乎要疑心适才的遭遇不是真的。莫非是在梦中,莫非自己的幻想?
梦想了许久,追寻了许久,几乎无从去实现的事,在一瞬间的巧合之下,竟全部实现了,而且发展的速度竟使自己没有思索的余裕,梦一样的不可捉摸的消逝了。
他只有这一点把握:这一切虽然像一个梦,虽然太美好了,但却并不是梦,却是真实、真实的遭遇。
远远的路上,也许还可以看出她坐在车上的背影。
他凝视着远远霞飞路的尽头,这样带了笑容走着,他觉得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一样。
走到张晞天楼下,他暂时不进去,却停住脚回头向他的来处望了一下。在这短短的路程中,十分钟的路程中,他却走过了万里的路,寻到了寻遍万里路也寻不到的东西,他对于这一段路不觉起了说不出的留恋和谢意。
人生真是太神秘了。过分的幸福使他对于人世起了感慨,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是放下了重担后的一声轻松的叹息。他的灵魂找到自己的安息地了。
张晞天的楼下是一家俄国人的糖果店,他走了进去,觉得朱古律和蜜糖的香味像蝴蝶一样的扑到他的鼻上。他在玻璃柜的面前站了下来。
“来了吗?好天气,要带点什么上去吗?”年轻的白俄女店主向他笑着招呼了。
“好的,一元什锦朱古律,你生意好哟。”秦枫谷觉得每个人都亲切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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