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裘德一下跳到农夫够不着他的地方,哭着往小路上走去——他哭,并不是因为打得疼,固然那也够疼的了;他哭,也不是因为他看出来,世事天道有很多缺陷,因此,对于上帝的鸟儿有好处的事情,却对于上帝的园丁有坏处;他哭,却是因为他惶恐地感觉到,他来到这个教区上,还不到一年,就把脸完全丢尽了,并且也许会因此而成了他老姑太太一辈子的负担。
哭的现象学。哭有无数种——哭相不一样,哭法也迥然,哭声分贝有高低,哭因更是数不胜数。裘德是因为羞耻。这样的孩子,才会心疼动物,包括一棵树。“他觉得树也会疼”。主人公如此,实质也反映了哈代的生态意识。
是的,“生态意识”。在这里,有必要重新阐释这个“生态”,分开即生命形态。生命形态不光是生物圈内的那部分链接和相互、循环与互化之关系。其实人的精神生态更是一个小宇宙,比如文化生态,比如心灵生活,比如信仰体系,比如情感结构。今天的中国不光是自然生态出了大问题,而且人的心灵生态发生了质变。精神生态制约着自然生态,至少“人定胜天”这一说辞,遗患无穷。
这也意味着道家之“道”的超越性。
裘德往屋子外面去了;他比以前更感觉到,他这个人,只是一个赘瘤,所以他就在猪圈附近一个乱堆上面,仰着脸躺下,那时候,雾已经比先前薄一些了,太阳所在的地方,可以隔着雾看得出来了。他把他的草帽一拉,把脸盖住,然后从草帽缏子的缝儿里,看着外面淡淡的白色亮光,茫无头绪、不着边际地琢磨。他现在看出来,原来一个人长大了,责任担负就跟着来了。事情并不完全像他过去想的那样音和律谐。天公的逻辑这样令人可怕,怎么能叫他信服呢?对于某一部分受造之物仁爱,就是对于另一部分受造之物残酷;他本来认为,一切事物,都应该和谐,但是现在却看到这种情况,因而觉得非常难过。他看出来,到你大了,觉得已经走到一生的中途,不像小时候,认为自己还站在生命轨道中的一个点上那样,那时你就不禁要打寒噤。在你四围,好像有一些东西,又扎眼,又晃眼,又刺耳:它们的强光和闹声,都往叫作是你的生命那个小小细胞上刺,往那上面扎,把它震撼,把它烧焦。
他要是能够有办法不长成大人就好了!他不愿意长成大人。
裘德不爱长大,我那时渴望长大,脱离茅坑一样的生活,岂不知发现,开弓没有回头箭,人生这条路,镌刻着你只能走一次的标记。
在哈代的小说空间里,乡村的自然景物,其实也是社会环境。从此看,小说环境描写的二分,大可不必如此,这跟城市的建筑丛林和大街小巷,如同乡村的植被房屋、河流山坡一样,莫不带有人化的痕迹。
哈代小说是注重意象描写的,比如《苔丝》中的色彩意象。同样,在这部小说中,“光”也是一个构成潜文本的意象词。在开篇这些段落中,我们发现裘德将“光”与“城市”形成了对接——
他现在在昏夜里往前走着的时候,那个城市在他心里出现的光景,就跟一刻钟以前他眼睛里看见的那片光晕一样。
“那是一座光明的城市,”他自言自语地说。
“知识之树②就长在那儿,”又走了几步之后,他加上了这一句。
“那座城市,是人类的导师出现的地方,也是他们荟萃的地方。”
“那是一座你可以叫作是用学问和宗教来守卫着的城堡。”
他说了这些比喻以后,老半天没再作声,一直到后来才又补充了这样一句:
“那正是于我适合的地方。”
这样憧憬着,他开始一边工作一边学习,到了16岁。大概进入了成年礼阶段。此时也恰好出现了乡村少女的身影。她叫艾拉白拉·邓。此时仅仅是序幕。我觉得真正的周转,在于空间策略。只有空间才能完成对人身份与心灵的重塑与再造,也只有如此,人才能完成蜕皮。蜕皮与变形,也让情感结构产生了剧变,进而二人关系发生了变异。
这一套转换策略,莫不包含于作家主题设计与结构安排中。
裘德与她结婚了。很快又离了。
————————————————————————第一部结束——
第二部在基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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