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不论水晶的完美多么诱人,我还说宁要植物的尚不完美、不均匀、与外界矛盾以及从内部战胜矛盾的成长。我不要追随者,不要门徒,我只要伴侣。我不说:您到哪儿哪儿去,而说:要是我们同路,那就一道走吧。
我没有赐予人们真理的野心,但是我希望,也许有人愿意和我一起寻求真理。
在扎拉图斯特拉更为奇异和神秘的出现之中,我们看到这两个队里的魔鬼或神的结合。他身上,我们不可能不辨别出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一生的追求者和折磨者,不可能不在超人中辨别出人神来。
在俄罗斯文学中,比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更为内在地近似同时又更为对立的作家是没有的。他们二人都源出普希金。
托尔斯泰七十年代末的死亡恐怖,屡屡发作。
不过假如深入了解托尔斯泰的生活的话,则不能不得出结论:他的这种忧郁也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他的忧郁几乎都是和健康临时性欠佳联系在一起的。
托尔斯泰生平中令人震惊的那种特殊的孤独,不是天才们特有的那种,而是另外的一种——尘世的生活的人性的。他获得了尘世间所能获得的几乎一切,唯独没有获得朋友。他与费特的关系不能叫做友谊。他一生中,包围他的只有亲人、崇拜者、观察者和被观察者,最后就是学生——学生似乎比一切人离他更远。他与屠格涅夫的关系,是俄罗斯文学史上最为难解、最为奇异的心理学之谜之一。屠格涅夫有一次说出了关于托尔斯泰的可能说出的最深刻和精辟的话——
他的主要缺点在于缺乏精神自由。
和托尔斯泰相反,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喜欢谈论自己。托尔斯泰的出身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截然不同,天壤之别。后者对童年的回忆,即使不是贫困,也是极度拥挤。而且他的生活是在贫穷中开始的,注定几乎到他去世也依然贫穷。与其说这贫穷取决于外部境遇,不如说取决于他本性的内在特征。
把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种自然的慷慨、胡乱花钱的倾向,与托尔斯泰的同样自然的——如果说不是谨慎,那么至少也是绝不挥霍浪费的——倾向加以比较,是很有意思的。二者各有千秋:一个是收集者,住宅建造者;另一个是挥霍无度者,永远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需要证明金钱是邪恶,因而才应该放弃财产。他看重金钱,需要它,但一旦金钱到了他手里,他对金钱的态度就好像是他认为金钱甚至连邪恶也不是,而不过是一文不值的无聊玩意了。他喜欢或者想象着自己喜欢金钱,但是金钱不喜欢他。
托尔斯泰痛恨或者认为自己痛恨金钱,但是金钱喜欢他,向他滚滚而来。
一个一生都在梦想着发财,活下来了,而且很可能因为夫人能干,否则早就像乞丐一样死去。另一个一生都在追求清贫,不仅没有散尽自己的财富,反而大大发了财。
其它方面,托尔斯泰在世俗事务上,其境遇似乎总存在着一种吸引的力量,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境遇中,总是有一种排斥性的力量——他是一个高度的非现代的和不合时宜的人。至于托尔斯泰,很明显,他永远没有达到最后的界限,没有越过极限。
他顺从地接受了苦役。他没有怨言,而且不喜欢别人怜悯他。他力求把对苦役的回忆,像对于童年的回忆那样提高,高尚化,把苦役看成是命运严酷的但又是拯救性的功课,舍此便没有走向生活新道路的出口。
托尔斯泰所向往的、所追求的一切,有时会变得像是一种娱乐一样——抛弃财产啦,体力劳动啦,和人民打成一片啦等等;陀思妥耶夫斯基却不得不去亲身体验,而且是在一种极度严酷的条件下去体验。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必凭借抽象议论抛弃财产和有教养社会的条件,因为他自己就已被抛弃。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接受小姑娘施舍时刻所感受到的忏愧和自豪、痛苦和欣慰,是托尔斯泰一生中一次也没有感受过的。这里的重大区别,如果不是在思想和意图的真实性中,也是在于行为和感觉的真实性之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抽象地观察,而是实实在在全心全意地感受和测度着把人民和上流社会隔绝开的深渊的;而托尔斯泰呢,一辈子都在这深渊边缘上做艺术的和道德上的观察。
陀思妥耶夫斯基神圣的恶魔般的疾病也许完全不是生命力量的虚弱、贫乏,相反,正是过盛的生命力量的聚积,预示着暴风雨的来临,是灵魂精神被导致极限的精致化、敏锐化和集中;而在托尔斯泰那里,则是肉体性,坚实和健康的同样神圣而又恶魔般地过盛,归根结底,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是同一种预示着暴风雨的和欢宴的,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的激荡的生命力量之过盛。
托尔斯泰从生命之内里,以此岸的目光看待死亡;陀思妥耶夫斯基从那对于活着的人显得似乎是死亡之物的内部,以彼岸的目光看待生命。谁更接近真理?哪种更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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