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拄着拐杖，跟羞涩的孩子一样，目光竭力不与我发生对接，因为我就睡在他隔壁。他哭我听我骂他听不见。或许，他就是哭给我听的，因为儿子福禄和儿媳烂菜帮，人家睡得呼呼的，好像德宝的哭声习惯成自然近似催眠曲。唉，我太不不幸了，因为无法将哭声解读成笑闹和轻音乐。

   我的耳朵从不背叛声音类型和情感结构。

   德宝要哭一个月呢。下个月就不哭了。下个月他住大儿子家——大儿子死了，大儿媳对德宝也不错。两个孙子对爷爷也——不错。

   今天，我忽然羡慕起德宝来了，因为他能哭，他敢哭，他会哭。他沉溺于哭本身，并通过这种激情表演，完成了对自己一生历史的追溯，对曾经历的美好和悲哀做了总结，也对生和死做了充分的交接；更何况，这哭还有排毒功能呢。死人才不会哭，除非变成鬼。

   鬼哭狼嚎。夜鬼啾啾。

   我哭不出来。一个月的受虐生涯，德宝能通过哭来完成累死犯人的放风，而我则忍受无数年的囚笼生活却点泪毫无、眼眶干涸、心若磐石、形容枯槁。

   唉，德宝，你可千万别做吊死鬼啊。

   他擎着手电，给我照着，将那只缠在树顶枝头上的猫，解了下来。

   他忘记了哭。我也忘记了他今晚会哭。

   就这一次，他或许感觉到了自己的价值，因为我按照辈分叫了他一声“哥”。

   那时，他跟我一样，踯躅在悠长而黑暗的街道上。两个孤魂，一个睡不着觉，一个不想睡觉；一个无所事事，一个无所适从；一个百无聊赖，一个赖以委屈；一个耽溺黑暗内在质地的少年犯，一个逃避独自面对黑暗的老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