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拉德:《“白水仙号”上的黑家伙》序】
(2013-04-24 12:1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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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作品,尽管语气谦虚,却表示渴望达到艺术的境地,就应当每页每行都体现出它确有一写的价值。而艺术本身,可以说是一种专心致志的企求,想要尽可能完美地反映万象缤纷的大千世界,通过揭示这世界的每个现象底下那多样而统一的真实来反映。艺术是一种企求,想要从这世界的形、色、光、影之中,从事物的种种现象和生活的种种实况之中,发现它们各自主要的东西,持久而根本的东西——它们那惟一能够传神,能叫人一看便信的特色——它们的真髓。因此艺术家像思想家和科学家一样地求真,一样地呼求响应。从世界的外貌获得印象以后,思想家一头钻进了概念,科学家钻进了事实,接着他们又从那里钻出来,发出呼唤,要我们身上最善于应付人生风险的那些长处发挥作用。他们权威有力地诉之于我们的一般见识、我们的智能、我们的和平愿望或者求乱愿望,不少场合下诉之于我们的偏见,有时候诉之于我们的恐惧感,常常也诉之于我们的自私——但始终诉之于我们的盲信心理。而且我们是恭恭敬敬听他们说话的,因为他们讲的是重大问题,要培养我们的理智,爱护我们的身体,实现我们的抱负,要使采用的手段周密完善,使我们热衷的目的冠冕堂皇。
艺术家的情况却不同。
艺术家碰到了同样扑朔迷离的表面现象,就沉没到自己的内心里;如果他的才力胜任,运气又好,他就会在那充满紧张和冲突的孤独天地里,找到他呼唤所要用的方式。他的呼唤,是要唤醒我们很少外露的感染力,是要唤醒我最里层的天性——它由于生存斗争激烈不得不隐藏在比它更坚强善战的那些品质下面,正如经不起刀枪的肉体隐藏在钢铁铠甲下面一样。他的呼唤不很响亮而很深沉,不很清晰而很激动人心——也容易被人忘记。可是它的影响却久远不衰。一代一代,人们的理智起了变化,就会抛弃一些概念,怀疑一些事实,推翻一些理论。然而艺术家的呼唤所要打动的,是我们身上不依赖理智的东西,是我们身上不属于后天修养而属于先天禀赋,因而较能恒久的东西。他诉之于我们感受欣喜和惊奇得能力、我们关于人生笼罩着神秘的体会;诉之于我们的怜悯感、美感、痛苦之感;诉之于一种与众生万物风雨同舟的潜在感情,诉之于隐约而坚定的一个信念,使无数心灵的寂寞沟通起来的一个信念,即相信大家血肉相关的信念;诉之于我们在梦想、欢乐、悲哀上,在志趣、幻觉、希望上的血肉相关,把人们彼此联系、把全人类——把死者与生者、把生者与未生者——联系在一起的血肉相关。
只有类似这样的一连串思想,或者不如说一连串感受,才能多少说明,为什么下面的故事要从千百万迷惘、纯朴、默然无声、遭受漠视的群众里面,挑出几个人,描写他们的微贱生活中一段很不平静的插曲。因为,倘若上文所讲的信念有点道理,那就很明白,天下没有一个光明的地方或者黑暗的角落不值得投以惊羡和同情的一瞥,即使是匆匆一瞥也罢。既然如此,写作的动机,可以说就是要证明作品的内容值得一写;不过这篇序言只想公开谈谈要做的努力,还不能就此打住——因为谈得还不完全。
小说如果有一点想成为艺术的诚意,就要打动人的个性。而实际上,小说像绘画、像音乐、像一切艺术一样,必然是一种个性在发出呼唤,要打动所有其他的无数种个性,由它们那难以言传、浸染一切的力量,给眼前读到的故事赋予真实的含义,创造出其时其地精神上、感情上的气氛。这样的呼唤,要产生效果,必须是通过感觉来传达的印象;其实也不可能通过任何别的途径。因为个性,无论是一个人的也好,一群人的也好,都不会听抽象说理。所以一切艺术主要都诉之于感觉,而当艺术的目的借文字来表现的时候,它必须通过感觉来打动人——如果它热望击中深藏在人内心的源头,引起同感的话。它必须力求达到雕塑的造型,达到绘画的色彩,达到最高的一种艺术,就是音乐所能激发联想的魔力。也只有坚决彻底地致力于形式和内容的融为一体,只有毫不懈怠、永不气馁地注意辞句的结构和音调,才能接近造型、色彩之美,才可以迫使千百年来被人随意滥用,以致棱角磨尽、面目全非的老词旧字,暂时在平庸的字面上闪现一下神奇联想的光辉。
真心诚意地努力完成这个创造性任务,尽力所能及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不管怎么踉跄、劳累、挨骂也走下去——惟有如此,才真能说明散文作者尽到了职责。如果他问心无愧,那么,对于那些满脑子急功近利思想,明确地要求感化、安慰、娱乐的人们,对于那些要求一看书马上就能有长进,受到鼓励,感到恐惧、震骇、陶醉的人们,他的回答必然是:我竭力要实现的任务,是依靠文字的力量,使你们听到,使你们感觉,而首先是使你们看见。不过就是如此,但这一来就什么都有了。要是我果真做到了,你们就会在书里得到你们正配得到的东西:鼓励、安慰、恐惧、陶醉,也就是你们所要求的一切,另外也许还有你们忘了要求的——稍稍看一眼真实。
一时勇猛,从无情流逝的滔滔岁月里,捞出倏忽即过的一小段生活,还仅仅是执行任务刚开始。真能深情而忠实地对待任务,就要不犹豫,不害怕,不加选择地把整个抢救出来的片断端到大家眼前,满怀真诚地介绍它。就要展现着片断生活的颤动、色彩、形貌,而且通过它的运动、色彩、形貌来显示它的真实本质——揭开它何以感染大家的秘密:每一个叫人深信其然的瞬间所内含着的紧张和激情。在这样专心致志的企求中,如果你才力胜任,运气又好,你也许凑巧做到了纯然真诚的程度,以致你所描绘的悔恨、怜恤、恐怖、欢乐终于在观众心里唤起了感觉,觉得人们必然是血肉相关的,在奥妙莫测的人类起源上,在人的劳苦、喜悦、希望、命运无常上都血肉相关,因而使人们彼此联系在一起,使全人类和万象缤纷的世界联系在一起。
显然,坚持上述信念的人,无论他这样坚持是对是错,总不会死守着写作技巧的任何一种暂行格式。这些格式中能够经久的东西——就是真实,而它是每一种格式都无法完全掩盖的——应当继续留在他那里,成为他最珍贵的财富。但是所有这些格式: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自然主义,甚至未经正式认同的感伤主义(它像穷人一样,极其难于摆脱),所有这些神灵,同他短期有过缘分之后,一定会抛弃他,甚至当他刚踏上神庙门槛的时候就抛弃他,让他一个人去诚惶诚恐、良心嘀咕,让他一个人去好好认识一下他工作的艰难。在他那样心神不安的孤苦处境中,为艺术而艺术的最高呼声失去了它原先使舆论哗然的那种似乎不道德的意味。它的声音离得很远。它不再是什么大声疾呼,听起来只像耳语,常常叫人听不大懂,但间或有一点轻微的鼓舞力。
有时候,我们躺在路旁的树荫下,舒服地伸展身体,一面望着远处地里一个劳动者的种种举动,这样望了一会儿,就开始懒洋洋地想,这个人究竟在忙什么。我们望着他身体的动作,两臂的挥摆,看见他弯腰,直起,踌躇一下,又重新来过。这时候,能了解到他操劳的目的,还可以给我们增加闲看的乐趣。如果知道他是在努力搬石头、挖沟、拔树桩,我们会更关心他的辛劳,宽恕他那样着急奔忙扰乱了景色的宁静,而我们倘能怀着兄弟般的感情,即使他的努力失败了,我们也会体谅。我们明白了他的目的,而且这个人毕竟已经尽了力,也许他力气不够,也许他不懂行。我们体谅他,继续走我们的路,以后就忘了。
对于艺术劳动者,也是这样,艺术长久人生短,成功是很遥远的事。因此,当我们怀疑有没有力气走那么远的时候,我们稍许谈了一下目的——艺术的目的,而它像生活本身一样令人感奋,也一样困难,因为隔着重重云雾。艺术的目的,不在追求能保证结论取胜的清楚逻辑,不在揭开某个所谓自然法则的冷酷秘密。艺术的目的同样伟大,但是更难达到。
让那忙着实干的一双双手停止片刻,叫那些遥望目标,望得出神的人们回头稍微看看周围呈现出的形、色、光、影,要他们歇下来瞧一眼,叹口气,笑一笑——这就是目的,尽管要做到很难,用处也不过一时,而且只是留待少数人去实现。但是有时候,即使这个任务,一些才力胜任的幸运儿竟也完成了。而它一旦告成——看哪!生活的全部真实都在那儿:一瞬间的景象,一声叹息,一个微笑——于是景象退回到永恒的静息。
(赵少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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