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森《照相机》——
我于第二天晚上搭机返回巴黎,我感到有点疲倦,因为这次旅行,因为这样地来回奔波。当我离开奥尔利机场时,天色已黑,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位沉默寡言的女士,她的身边躺着一条狗,我们在公路上奔驰,那条狗在座垫上打瞳睡。黑暗中,车里的控制仪表板上灯光闪烁,不时地有别人的车子驶过,车灯短暂地照亮我们的车厢内部,我们换了一条公路,我看到天边泛出亮光,五光十色的光团在夜空中闪耀。行驶了几公里之后,司机换道来到一个停车场加油,我下车离开停车场抽了支烟。我看到远处奥尔利机场南部的大楼灯火通明,飞机上的红灯在闪烁,慢慢地靠近起飞跑道。后来,我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在巴黎的马路上游荡,沿着台阶走向塞纳舸边。那里光线昏暗,河水在黑暗中默默地流淌。我回到巴黎了,是的,我站在一棵孤零零的菩提树底下,站在河岸上看着塞纳河的流水,我想着那架被扔到大海里的照相机,现在它正在四十米深的大海底下生锈。我想象中,它正在英吉利海峡底下的某地方,周围是黑色的不透明的海水,它斜倚在泥沙之中,外壳的壁上附着尖尖的海藻叶子。
几天之后,我到照相馆把我那天晚上在船上拍摄的照片冲洗出来。在一只浅蓝色的小袋子里,一共装有十一张彩色照片。这些色彩刺眼的快照上有一男一女,男的年经壮实,三十多岁,金色头发,皮肤苍白,女的年纪更轻一点,留着短短的金发,大部份照片上,她穿一件玫瑰色的衬衣。他们的脸是陌生的;我从未见过这两个人,但毫无疑问他们是那架相机的失主,因为最后一张照片是在那家自助餐馆里拍的,大约离他们丢失相机的时间并不太久。我拍的照片一张也没有冲洗出来,一张也没有,我仔细地看了整个胶卷,从第十二张开始,底片的曝光不足,只有几团不成形的黑影显示出没有被照出的痕迹。
远处看不到一丝灯光,只有这条荒无人烟的小路在黑暗中延伸,路边是一些灌木丛和广阔的农田,我顺着路边独自一人赶路,身后,我刚才离开的那家人家的畜栏已经看不见了。我临走之前,我的主人曾提出用车送我到火车站,但我喜欢步行,于是我穿过他们家那个长长的树木茂密的畜栏,动身上路,一过栅栏门,就走上这条一眼望不到头的小路,狭窄的路仿佛没有尽头。我的四周万籁俱寂,只听得见我自己的脚步声,我沿着荒凉的小路前进,抬头看见四分之三的月亮,边上一块长长的云彩正在慢慢地穿过月亮的光晕。前面出现了一个村庄,我穿过街道,村庄沉睡了,渺无人迹,街道两边的房子寂静无声,店铺的门全部关了,有一家杂货店,还有一家咖啡馆,里面黑沉沉的,透过玻璃可以看得见店堂里椅子倒放在桌子上。车站就在村子的外边,我站在车站前面的小广场上,广场中间有一小块圆形的花坛和一个纪念死者的石碑。几盏昏暗的街灯若明若暗,广场上也是空无一人,更没有一辆车子,沥青路面上有几条白漆划成的线条标明停车的位置。万籁俱寂。车站的正面墙粉饰成颗粒状,像舞台上的布景,墙上嵌着一只钟,时间是午夜十二点差一刻。
我走进车站,候车室里空无一人,靠墙的四周是一排排长凳,有一扇玻璃门通向带有顶盖的月台,月台上也是一团漆黑。售票窗口里没有人,候车室边上的工作间里也没有人,只有控制板上的仪表红灯在不停地闪烁。桌子上摊着一份报纸,报纸上搁着一副眼镜。我走进月台,在黑暗中踱步,那里还是没有人,只有一只受到我惊吓的母鸡穿过铁轨逃走了,我走出车站,向周围东张西望。
我重新回到车站,在靠墙的木头长凳上坐下,我从浅蓝色的纸袋里拿出那些照片,一面看一面耐心地等待。从昨晚开始,我不时地把这些照片拿出来看,这十一张彩照,每张周围是一条细细的白边,因为看的次数多了,我对照相机主人的脸渐渐熟悉起来。男的单独的照片只有一张,背景像是在雨中的公园里,他穿一件黄色的外套,侧着头,站在喷泉的边上。其它的九张照片都是女的单人照,有在伦敦照的,也有在英国的某条公路上照的,有的是穿着厚呢外衣站在某一建筑物的正面,有的是穿着玫瑰红的衬衣坐在某个博物馆的小吃店里,前面放着塑料杯。最后一张照片是他们俩人一起照的,背景是某个大楼的栅栏门前,男的搂着女的腰,他们一起向着镜头局促不安地微笑。特别使我感到困忧的是,这些看起来无足轻重的照片不自觉地表现出某种下流的情调。除了这些照片本来是我不应该看到的,属于男女间的隐私这一事实之外,这些照片大部份是随意拍摄的,取景亦不讲究,因此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感,而且在我看来,这种真实感是毫不掩饰的,几乎是带有猥亵意味的。当我再一次把这些照片重新细看一遍的时候,我更加感到困扰不安。这是最后第二张照片,那上面有我一直没有发现的内容。这张照片是在纽黑文港口码头的大厅里拍的,那年轻女人站在正前方,她的背后是海关的条桌,我突然发现,边上清清楚楚的是帕斯卡尔正在打瞌睡时的身影。
车站里一直只有我一个人,直到午夜过后,才有车站的职员出现,他的蓝色的法兰绒上衣搭在肩上。他走进工作间时,我跟了进去,我收拾起照片,隔着售票处的窗口向他打听情况。这时我才知道最后一班去巴黎的火车已经开走,下一班车是早晨七点。他关上工作间里的灯,接着又扳动控制整个车站的电灯开关,把大厅的电灯也灭了,他走出工作间,把通向月台的门关上,并告诉我不要再呆在车站里,因为车站夜间是不开门的。我走到外面,站在他边上,看他把整个车站的大门锁上,他也不回答我的问题,他说不知道夜间是否还有从奥尔良去巴黎的班车,然后,他简单地跟我道别,骑上摩托车,消失在黑暗中。我不想这么晚了还回到我的主人家里去,我离开车站,向着与来时的同一方向走去,我一走出村子,就到了一条车子常走的公路上,我顺着公路向奥尔良走去。我走在窄窄的人行道上,路边是一条充满积水的小沟。公路上的车辆不时地从我身边飞驰而过,车灯使我的双眼发花。重型卡车全速驶过时,卷起一阵阵气流,使周围的空气受到震动。我试图使自己与快车道保持距离。前面出现一个超级市场的停车场,我就斜穿过去。我在黑暗中前进,停车场上有一块长满杂草的花坛,里面都是废铁片、破啤酒瓶之类的东西,就在这一堆垃圾中间,我发现一朵洁白的可怜兮兮的雏菊,公路上射来的车灯不时地将它照亮。渐渐地,公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少,我来到一段完全荒无人烟的地区,远处看不见一丝灯光,没有村落也没有工厂,公路的两边只有一望无际的田野。我究竟走了多少路,我一点数也没有。这时,我来到一条四叉路口,看到黑暗中的一块路牌上面写着离奥尔良还有十七公里。
这是非常普通的一个四叉路口,四条干线在这荒无人烟的平原里汇在一起,附近有一个公有电话亭,亭子的门半开着,四周黑沉沉的,什么也没有,田野静悄悄的。天空中的月亮有一大半被乌云遮住,云层很厚,在月亮的光晕中可以看得见月亮朦胧的轮廓。我站在路边,掏了掏口袋,发现身边只有一枚硬币,我穿过空旷的马路,走进电话亭,我点燃打火机,想看清这里的电话号码。这时正是凌晨两点不到,我拿起话机,想拨帕斯卡尔的电话。电话的声音在黑暗中变得格外响亮。我闭上眼睛,慢慢地开始按动帕斯卡尔的电话号码,很快,对方的电话铃声在黑暗的电话亭里回响。我听到有人拿起听筒。在黑暗中,我用手将耳朵紧紧地贴住耳机。我听到了帕斯卡尔睡意蒙咙的声音。
我要帕斯卡尔重新给我打电话,接着我走出电话亭,在黑暗的电话亭边踱步,那里面的电话铃声随时都会响起来。电话亭矗立在黑暗中,在月光的照射下发出银灰色的光泽,天边没有一丝亮光,只有无穷无尽的田野躺在黑暗中。我在马路边上坐下来,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帕斯卡尔一直没有来电话,我问自己,她是否又睡着了?我最后还是回到电话亭里。我关上了门,靠着墙壁慢慢地滑下去,坐到地上。我的裤腿吊起,露出了袜子。我坐在地上,隔着玻璃看四周夜幕下荒芜的田野。这时还有一些车辆经过四周的叉路口,灯光强烈地照射到我的脸上,车子一过,黑暗重新降临,我看着灯光慢慢地消逝在黑暗中。
坐在漆黑一团的电话亭子里,我把大衣裹一裹紧,一动也不动地开始思考。对,我正在思考,我闭着眼睛,身上裹着大衣思考的时候,我是在模拟一种生活,这种生活的形式和气息,呼吸和节奏,以及许多其它方面和现在的生活是类似的。但是没有想像中的创伤、刺激,也没有痛苦,这是一种遥远的独立的生活,它在厌倦了外界现实的残余中变得丰富多彩。在这种生活里,现实完全是另一种面貌,是内在的,温驯的,像每一刻过去的时间那样温和。我无法在这时用语言或形象来表达它,也很少有声音能加以描绘,除了那种熟悉的低语声,我思想中出现的是像时间流动一样的那种流动着的形态。这种形态是朦胧的轮廓无法界定的。在宁静中我让它们在我心中流动,这种流动是无用的,但又是伟大的,充满了温柔之情。对,我正在思考,这是永远周而复始的一种恩惠,恐怖已经沉默,恐惧已经消失,直到我头脑中潜在的炫耀的灼人痕迹开始消失。时间在同样的温柔中流逝,我的思想继续形成一张有血有肉的流动的网,仿佛它们永远服从于一种神秘而又复杂的力量和这种力量的游戏规则,这种力量有时使它们在我的思想中固定,变成可以触摸到的一点,有时它们又会让我的思想与潮流斗争一番,但很快又重新在平静的思绪中无穷无尽地流动下去。
天色微明,我透过电话亭的玻璃看见了天边的曙光,这时,夜晚尚未过去,但浓重的夜色毕竟已经消退,天边露出淡蓝色的晨霭,邻近的田野里依旧万籁俱寂,太阳慢慢地在我的眼前升起,周围的空气抹上了一道道浅浅的亮光,整个大气被透明的抖动的亮光包围起来。我坐在荒无人烟的田野上孤零零的电话亭里,看着太阳正在升起,我想着现在,想着目前的这寻刻,我再一次试图把握住这短暂的恩赐--就像人们想在一只活着的蝴蝶身上钉上一枚针一样。
活着的。
(完)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