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很聪明。
张氏的聪明其实不是小聪明,而是大智慧。
大智慧即在于懂得。
懂而有所得。
所以她会很突兀地直接将你的眼珠子攫住,语词中生长着无数的蛛网,抑或海蜇的触须,你只要翻开她的文本,那你就像《画皮》中的书生一样,因看到了画皮,而被采掘走了心。
伟大的故事,永远在讲述文本制造的原理。故事的奥秘就在故事中生成。
世界没有奥秘。世界的唯一奥秘,在于你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因此才愿意去活。
张爱玲的小说也如此。它永远处于讲述状态中,处于进行时态中,而没有将来时,甚至过去时态,她也很厌腻。
她不愿随便回顾。她永远在进行时态中,抵抗着遗忘、衰老。
唯有进行时态,才是让人永葆青春容颜的还童水。
因为懂得,才珍惜。
有光的作品,这光就是气味。这气味是有意味的形式。
有意味的形式,才让你着迷——毒蘑菇、珊瑚树、海葵、海蜇……最美丽的植被,一般是有毒性和杀伤力的。
美即杀伤力。
审美即感官被杀死并重生,生成新的体验。
因为美,是感性的同义词。
叙述主人公再看,读者在看,文本的触须牢牢地抓着你,——甚至还邀约并抬举了你,此时你的身份已经发生了换位。
张爱玲懂得这一现代性技巧,也是原始人的技巧。
童话的技巧也如此。
诗歌和绘画以及电影的技巧莫不如此。
戏剧化效果是让你入戏。
也因此,张爱玲使用了长短相间的语言策略。
这些语言的标点符号亦即是句读,其实是很精到的。
精到的节奏,疏密相间的句群与段落,构成了参差分明的台阶,好像你登山,神迷其中而忘顾所来径,只能继续走下去。
不累的缘故就在于此。
伟大的故事,就是让人感觉不累。
吸引力就是黑洞的本质。
文本能造成穿越效果,一如崂山道士赋予你的逾墙或穿墙神功。
而且张爱玲会在你视觉感觉平淡的时候,突然插一杠子,用的是云横断山的战术。也就是说,长时间看山就腻歪了,突然山腰上长出一根云雾的绳索或腰带,那感觉就不一样了。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之“见”,其实是蛮有皱褶与涟漪的。
“涟漪”是对水这个词语的破坏,也是对寂静的惊扰,其实也是运动、差异、突兀、突变、转折等对时序的打破。
也是裂变并生成新的意境。——张爱玲使用的是比喻修辞。这种修辞,纯粹来自于叙事者,其实也是张爱玲自己。“不知为什么,这举动有点使女人吃惊,像是把一盆污水漏出天涯海角,世界的尽头。”这句话就是张爱玲的,谁也造不出来。
它是陌生化修辞的招数。
海蜇的触手松了一下,
孰料它不仅没有换手,而是突然插入了你的肉,让你产生疼感。
因此,语言是蜇人的针刺。
阅读会生病,也会麻木,审美疲劳即如此。因为懂得,所以写作者就要学会扎针,突然发力,松弛结合,这样文本才有张力。
张力是空间性的视觉化技巧。
一到了这个小镇上,第一先看见长长的一排茅厕。都是迎面一个木板照壁,架在大石头上,半遮着里面背对背的两个坑位。接连不断的十几个小茅棚,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但是有时候一阵风吹过来,微微发出臭气。下午的阳光淡淡地晒在屋顶上白苍苍的茅草上。
走过这一排茅厕,就是店铺。一排白色的小店,上面黑郁郁地矗立着一座大山,山头上又现出两抹淡青的远山。
极窄的一条石子路,对街拦着一道碎石矮墙,墙外望出去什么也没有,因为外面就是陡地削落下去的危坡。这边一爿店里走出一个女人,捧着个大红洋磁脸盆,过了街,把一盆脏水往矮墙外面一倒。不知为什么,这举动有点使女人吃惊,像是把一盆污水漏出天涯海角,世界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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