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但真正从社会学意义上来探究自杀问题的，有名者大概非杜尔凯姆《自杀论》了。倘再翻开厚重的艺术史或浩瀚的文学史，会发现自杀者尤其近世以来，更数不胜数，并与疯癫、狂躁及其变态异数的行为艺术，一并刻写了一部触目惊心、血腥淋漓的异质文明小史。

    不过，真正将“自杀”作为小说题目的，这应该是第一部。美国一患狂躁症的女性作家写了一部《疯狂》，用以记录患病的诸种经历、万般煎熬；因此，作为《自杀》小说读者的我们，亦千万不要以为这样直言不讳、动感十足的题目乃蛊惑人心、招徕眼球的噱头，抑或正文一定充满着暗示、诱惑、勾引的展览品，甚至是堆满虐声惨叫、血肉横飞的感官意象大杂烩。因为按照我的理解，即便没打开此书，我们脑子里其实积淀着一个期待视界——即法国人书写的小说，即便如萨德、阿尔托、巴塔耶、《O的故事》之类的，其实也很注重修辞，因为作为感官体验的私密记录本抑或个人哲思载体，这些作家书写，一般题目也会张挂着一个幌子，而不会如爱德华·勒维《自杀》这样动感十足，撞击眼球。

    我们直觉世界里的那只恐惧与战栗谐振的手，有时也不妨变换一下节奏，从柔软处，唤起些许对陌生他者生命的爱意和对其灵魂斛触之音的谛听。

    小说开篇即用“你”这一在实验文体中屡见不鲜却又突兀生新的“贰臣式”人称来标注出某种对“我/他”世界的拒斥。这也意味着叙述者其实在邀约作为读者的“我们”其实是这个“你”的“你”。“你”是“你”的“你”，非常平等，也非常合乎求同存异的交往伦理。在某种程度上，实验不过是对原始共同体之乌托邦精神的唤回。

   当然，第一段落中，“你”开枪自杀既是小说开头，也是故事，更是“你”这一主词的谓语行为，其实也是叙述者与隐含叙述者以及作者，所准备“以言行事”之结果的一次倒叙。这样的开头，我知道，海明威是没法表述的，三岛由纪夫也不可能想到，唯独爱德华·勒维想到了。

   所以，这是小说艺术史上一次前所未有的而又空前绝后的叙事革命。当然我这样评价，实质有些残忍，但细想一下，面对艺术品本身，我们所唯一能表达的敬意也不过是学会认真、虔诚地对待那个蘸着生命之血写作者的遗作，用以反抗遗忘。

   死不算什么，被遗忘才是真死。铭记爱德华·勒维，是为了好好活并学会死。

   到了第二段，“我”非常及时也大有必要地出现了，它造成了叙述者的在场感，用以与“你”并行，不是推动或操控着你，而是生产“你”。共同生产出一个“你”，其实也是分娩出另一个“我和你”。最终是为了将回忆的虚无路径，以书写的方式来具体化表征，抵抗的就是被遗忘。因此，接下来的叙述语调也很平实，且富于细节，好像“我”就是在对着照片抑或搜遍记忆丛，将“你”独一无二的实体化存在，无微不至地呈现出来，一如现象学家的眼睛，能从不同侧面和不同段落版块中，完成对“你”的形象的勾勒、补充、涂抹、修饰和塑形，最终还原出一个栩栩如生、光晕播撒的“你”。

   写作，作为不朽之证词的写作，意义大概即在于此。

   因此，每一次面对死者的回忆与书写，无异于“自杀”一次，无数次，在重复与差异中，“你”的出场显形，未尝不是“我”的历练死亡和对再生仪式的繁复表演。那些个萦绕在字里行间的旋绕回转的虚幻节奏，才是作家用心与呼吸一并协奏出的表达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