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一九三O年春上海》:1930年代的上海文化场域与“亭子间作家”
(2012-06-07 17:30:27)
标签:
文化 |
他们是刚刚出席在一个青年的,属于文学团体的大会。
其中的一个又瘦又黑的,名字叫若泉,正在信步的向北走去。他脑里没有次序的浮泛起适才的一切情形,那些演说,那些激辩,那些红了的脸,那些和蔼的诚恳的笑,还有一些可笑的提议和固执的成见,……他不觉微笑了,他实在觉得那还是能令人满意的。于是他脚步就更其轻松,一会儿便走到拥挤的大马路了。
“喂,那儿去?”
从后面跑来一个人,抓着了他臂膀。
“哦,是你,肖云。”
他仿佛有点吃惊的样子。
“你有事吗?”
“没有。”
两人便又掉转身,在人堆里溜着。不时悄声的说一些关于适才大会上的事。后来肖云邀他到一个饮茶的地方去,他拒绝了,他说想回来,不过他突然又说想去看一个朋友,而且问肖云也去不去。肖云一知道了那朋友是子彬,他便摇头说:
“不去,不去,我近来都有点怕见他了,他是太爱嘲笑人了,我劝你也莫去吧,他家里没有多大趣味的。”
若泉还是同肖云分了手,跳上了到静安寺去的电车,车身摆动得利害,他一只手握住藤圈,任身体荡个不住,眼望着窗外的整齐的建筑物,而一切大会中的情形及子彬的飘飘然的仪容都纷乱的揉起又纷乱的消逝了。
二
子彬也刚从大马路回来,在先施公司买了一件葱绿色的女旗袍料,是预备他爱人做夹袍的。又为自己买了几本稿纸和笔头,是预备要在这年春季做一点惊人的成绩,他是永远不断的有着颇大的野心,要给点证明给那些可怜的,常常为广告所蒙混的读者,和再给那些时下的二三流滥竽作家以羞辱。那是些什么东西,即使仅仅在文字上,他也认为还应该再进到大学去,好好的念几年书,只是因了时尚,因了只知图利的商贾,竟使这些人也俨然的做起了作家,这事是常常使子彬气愤的,而且他气愤的事是从不见减少,实实在在他是一个很容易发气的人。
他是一个还为一部分少年读者所爱戴的颇有一点名望的作家。在文字上,是很显现了一些聪明,也大致为人称许的。不过在一部分,站在另一种立场上的批评家们,却不免有所苛求,而常常非议到他作品上的内容的空虚,和社会观念之缺乏是事实。他因此不时有着说不出理由的苦闷,也从不愿向人说,即使是他爱人,也并不知道这精神的秘密。
爱人是一个年轻活泼的女人,因为对于他的作品有着极端的爱好,和同时对于他的历史,又极端的同情,所以在一年前便同居在一块了。虽然两人的性格实在并不相同,但也从不龃龉的过下来了。子彬是年龄稍长,而又异常爱她的娇憨。女人虽说好动,又天真,以她的年龄和趣味,都缺少为一个忧郁作家伴侣的条件,但是他爱她,体贴她,而她爱他,崇拜他,所以虽说常常为人议论到不相称,而他们却是自己很相得的生活了这么久了。
在社会和时代的优容之下,既然得了一个比较不坏的地位,而又能在少数的知识分子的女人之中,拣选了一个在容貌上,仪态上,艺术的修养上都很过得去的年轻的女人,那当然在经济的条件上,是也有相当的机运。他们住在静安寺路一个很干净,安静的弄里,是一个两层楼的单间。他们有一个卧房和一个客厅,还有一个小小的书房,他们用了一个女仆,自己烧饭,可以吃得比较好。不怕还有许多读者,还为他的文字所欺,同情着他的穷愁,实在他不特生活得很好,还常常去看电影,吃冰果子,买很贵的糖,而且有时更浪费的花掉。
这时两人都在客厅里看衣料,若泉便由后门进来了。因为很长久缺了访问,两个主人都微微有点诧异,他是怕有两个星期没有来这里玩子,这在过去,真是少有的事。
美琳睁起两个大眼睛望着他:
“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们?”
“因为有点事……”
他还想说下去,望着又瘦了些的子彬,便停住了。他只向子彬说:
“怎么你瘦了?”
子彬回答的是他对于朋友的感觉也一样。
美琳只举起衣料叫着,要他肯定说好不好。
他在这里吃的晚饭。他觉得他应该有许多话向他向来便很要好的朋友说,但是他总觉得不知怎么说起,他是知道他朋友的脾气的。他抽了许多烟,也简直觉得自己坐在这里太久了,而且这时间是耗费得无意义。他想走,但是子彬却问他:
“有多的稿子没有?”
“没有,好久不提笔了,象忘记了这回事一样的。”
“那怎么成!现在北京有人要出副刊,问我们要稿,稿费大约是千字四元,不过我们或者还可多拿点。你可以去写点来,我寄去。我总觉得同北方的读者显得亲切些一样。”
若泉望了望他,又望了望美琳,便做到感慨似的说道:
“对于文字的写作,我有时觉得便是完全放弃了也在所不惜。我们写,有一些人看,时间是过去了,一点影响也没有。那我们除了换得一笔稿费外,还找得到什么意义吗?纵说有些读者是曾被某一段的情节或文字感动过,但那读者是些什么样的人呢,是刚刚踏到青春期,最容易烦愁的一些小资产阶级的中等以上的学生们。他们觉得这文章正合了他们的脾胃,说出了一些他们可以感到而不能体味的苦闷。或者这情节正是他们的理想,这里面描写的人物,他们觉得是太可爱了,有一部分象他们自己,他们又相信这大概便是作者的化身。于是他们爱了作者,写一些天真的崇拜的信,于是我们这些接信的人,便不觉很感动,仿佛我们的艺术是有了成效。我们更用心的为这些青年们回信。……可是结果呢,我现在是明白了,我们只做了一桩害人的事,我们将这些青年拖到我们的旧路上来了。一些感伤主义,个人主义,没有出路的牢骚和悲哀卜……他们的出路在那里,只能一天一天更深的掉在自己的愤懑里,认不清社会与各种苦痛的关系,他们纵也能将文字训练好起来,写一点文章和诗词,得几句老作家的赞颂,你说,这于他们有什么益?这于社会有什么益?所以我现在对于文章这东西,我个人是愿意放弃了,而对于我们的一些同行者,我是希望都能注意一点,变一点方向,虽说眼前是难有希望产生成功的作品,不过或许有一点意义,在将来文学的历史上。”
他希望子彬会回答他,即使是反对的也好,因为他希望这谈话是能继续下去的,他们辩驳,终于可以得一个结论的,不怕又使子彬生气,红脸。他们在过去是常常为一点小事,子彬也要急得生气的。
可是子彬只很平静的笑了一笑说:
“呵,你这又是一套时髦的话了!他们现在又在那里摇旗呐喊,高呼什么普罗文学,……普罗文学家是一批又一批的产生了。然而成绩呢?除了自己的朋友的批评家们,在一次两次不惮其烦的大吹特捧,影响又在那里?问一问那些读者,还是中国的普罗群众,还是他们自己?好,我们现在不讲这些吧,不管这时代是属于那一个,努力干下去,总不会有错的。”
“那不然……”
若泉的话被打断了。子彬将手向美琳做了一个样式说道:
“换衣去,我们看电影去。你好久不来了,不管你的思想是怎么进步了也好,我们还是去玩玩吧。现在身上还有几块钱,地方随你拣,卡尔登,大光明……都可以。”
他拣出报纸来放在若泉的面前。
若泉答说他不去。
子彬有点要变脸的样子,很生气的望着他,但随即便笑了起来,很嘲讽似的:
“对了,电影你也不看了!”
美琳站在房门边楞着他们:不知怎么好,她局促的问:
“到底还去不去?”
“为什么不去?”子彬显得很发怒似的。
“若泉!你也去吧!”美琳用柔媚和恳求的眼光望着他。他觉得使朋友这样生气,也有点抱歉似的很想点头。可是子彬冷隽的说道:
“不要他去,他是不去的!”
美琳打捞得花似的下楼来了,他们三人同走到弄口。美琳傍着若泉很近,悄声的请他还是去。若泉斜眼望了他朋友烦恼的脸色一下,觉得很无聊,他大声的向他们说了“再会”,便向东飞快的跑去了。
三
电影看得不算愉快,两人很少说话,各想各的心事。美琳不懂为什么子彬会那么生气,她实在觉得若泉的话很有理由。她爱子彬,她喜欢子彬的每一篇作品,那实在每篇里面她都找得到一些顶美丽的句子和雅隽的风格。她佩服他的才分。但无论如何她不承认若泉的话有错,有使人生气的理由。她望望他,虽说他眼睛是注视在银幕上,她还是觉得正有着很大的烦闷在袭扰着他。她想:“唉,这真是不必的!何苦定要来看戏?”她用肘子去碰他,他握着她的手,悄声的说:
“不是吗,今夜的影戏很好,美,我真爱你!于是他仿佛又很专心的去看电影了。
是的,他是很生气,说不出是谁得罪了他。只有若泉的话,不断的缠绕在他耳际,仿佛每句话都是向他放送过来的,这真使他难过。果真他创作的结果是如若泉所说的一般吗?他不能那末相信!那些批评者所对于他的微言,只不过是一种嫉妒。若泉完全不知受了某种暗示,使真的认真起来。他又去想到若泉的那黑瘦的脸,慢慢的竟有点觉得不象起来。又想起过去的刚同若泉认识时的情形,他真感慨的叹息起来:
“唉,远了,朋友!”
远了!若泉是跑到他不能理解的地步了。无论他将他朋友做一种什么样的观察,即使觉得是极坏,沦于罪恶,而朋友还是站在很稳固的地位,充实的,有把握的大踏步的向着时代踏去,他不会彷徨,他不能等什么了。
他去望美琳,看见美琳白嫩的脸上,显着很恬静的光,表示那从没有被烦愁所扰过的平和。他觉得她真可爱,但仿佛在这可爱中忽然起着些微的不满足的意识。他望了她半天,对于她的无忧的态度真不免有点嫉妒起来。他掉转头来微嘘着气。
是的,“远了!”这女人就从来不能了解他。他们一向来就是隔离得很远的,虽说他们很亲密的生活了一年多,而他却从不来度量一下这距离,实在只能证明了他这聪明人的错误。
这些话是与她素来所崇拜的人显着很大的矛盾的
他们回去得很迟,互相只说了些极少的话。都惟恐对方提到电影,因为怕自己答不上来,关于那情节,实在是很模糊,很模糊。
四
时间是过去了。一天,一天。两个星期又过去了。若泉很忙,他参加了好几个新的团体,他又被分派了一些工作;同时他又感觉得自己知识的贫弱,很刻苦的在读着许多书。人在瘦起来了。脸上很深的也在刻划着坚强的纹路,但是精神却异常愉快,充满着生气,正象来到了的春天一样。这天他正在一个类似住家的办公处里。那是一所异常破旧的旧式的弄堂房子,内部很大,又空虚,下面住了一位同志和这同志的妻子(一个没有进过学校而思想颇能透彻的女人),还有两个小孩:楼上便暂时做了某个机关。若泉正在看着几份小报,在找着那惯常用了几个化名,而其实便是一人的每天要骂着这起文坛上的劣种的文章。所谓文坛上的劣种,便是若泉近来所认识,而且都是在相近的目标上努力的人,在若泉当然都是觉得有着相当的尊敬和亲善的,然而骂的是把一部分成名的作家归为世故者的投机,而另一部分无法成名的便投降在这某种旗帜底下,做一名小兵,竭力奉承上司,和竭力攻讦上司们所恶的。于是机会便来了。杂志上可以常常见到这般人的名字,终于他们便也成了一个某翼的作家。还有另外一部分,始终是流氓,是投机者,始终在培养他们的喽哕,和吹捧他们的靠山。他们在文艺界混了许久了,骗过了一些钱。他们而且常常会和他们的靠山火并,又和敌人携手……若泉很讨厌这作者,虽说这人于文坛的掌故还熟习一部分,但是他的观点根本是错误的,而行为也是极卑劣的。若泉常常想要从头至尾清清楚楚的做一篇文章,来全体推翻那一些欺人的证断,尤其是那错误,荒谬的文艺的理论。不过他却没有时间,总没有时间提笔,而他又没有忘记这桩事,所以每天总是很匆忙的去翻一翻,看有没有新的文章产生。
这时楼梯上响着很杂乱的声音,鱼贯的进来三个人。第一个是每天必来的肖云。第二个是一个在工联会里有点职务的超生,是楼上住的那女人的表兄。第三便是那女人了,她的名字叫秀英。
超生极热烈的和他握着手,因为他们又有好久不遇见了。他们的工作的不同和忙迫,隔离了他们,而他们是从相见后便互相都建立了很亲切而又诚恳的友谊的。他们稍稍很自然的问了几句起居上的话,便很快乐的谈到最近某棉织厂罢工的事。若泉对于这方面极感到兴趣,他常常希望能从这知识阶级运动跳到工人运动的区域里去。超生已答应为他找机会,所以他们一见面总是大半谈的工人一方面的事。到后来,超生忽然问道:
“你还在写文章吗?”
“没有。”他答着,仿佛有点惭愧似的,但又很骄傲,因为他的理由是:“没有时间。”
超生便告诉他,他们报纸上有一栏俱乐部,现在觉得很需要一点文艺的东西,他希望若泉能答应这事,或者还由若泉去邀几个同志,不过他又再三担忧,他说若泉他们的艺术不行,工人们看不懂。他要若泉顶好能运用得浅一点,短一点。他还发表了一点文艺大众化问题的理论,当然他是站在工人的立场上的。
不久,他走了,他是太忙,他说过几天他还要来一次,来讨论—下他适才所提议的事。他要肖云也想一想,因为他要一个好的具体的办法。
房里只剩了若泉和肖云两人时,肖云从怀里抽出一份报纸递给他,并且说:
“我真不知子彬为什么要这样?”
若泉稍稍吃了一惊。近来他仿佛已忘记了这朋友,但是那过去的,七八年的友谊,却不能不令他常常要关心到他。近来常常不难有机会听到一些关于子彬的微言,他虽说不能用感情做袒护,但他却总是希望他朋友会不太固执,应该稍稍有点转变,一种思想上的诚实的转变。他看见肖云那神气,觉得很不妥,他问道:
“怎么回事,关于子彬的?”他接过报纸来。
“你看看,自然会知道的。”
报纸是张副刊,题目用了大号字标题:
“我们文坛的另一种运动者!”署名是一个字“辛”。
“这文章是子彬傲的吗?”若泉又问。
“不是他,还是谁,他在‘流星’月刊上发表小说不都是署名‘辛人’吗?而且那文章,是什么人一看便知道除了他没有人做得出。而且你看看这副刊,这便是x
若泉又望了他一眼,才将文章看下去。
文章做得极调皮,是篇好文章,象作者的其他文章一样,象流水一样的自自然然便跟着看下去了。文句练得好,又曲折,又短劲,只是还是犯着老毛病,不象论文,不象批评,通篇只是一些轻松的漂亮的空话而已。说是嘲讽,不错,可以说满篇都是嘲讽,然而这嘲讽是没有找到一个对象的。人名呢,所谓“文坛上另一种运动者”们是陆续举出了一些,还有一些其余的人。不过也只仿佛是列举而已,并没有处在一个敌对的地位,作正面的攻击,或是站在客观的批评者的席上,下一句评判。虽说从文章上看得出作者已达到一部分痛快,发泄了一些个人的不平和牢骚,而且也可以使极少数的读者(一,二人)起着不快之感,然而这文章终究是无力的,不值得注意的,因为作者没有立场,没有目标,就是没有作用,仿佛是朝天放枪,徒然出出气罢了。
若泉默了一会,他想到他朋友了,他慢慢的向着肖云说:
“我觉得没有什么。”
肖云做了一个不愉快的样子叹着气:
“总之,这态度是不对,好多人都在讲着呢,我不能为他辩护一句话。”
“那你就让别人讲他好了,他自己不怕,你何必担心呢。”
“不是的。你不知道。他真何苦这样,我断定他自己这时也正说不出的在后悔,他并不是一个勇敢的战士,我知道他,所以我恨他,又为他难过,否则我便站在那些攻击他的队伍里去了。”
若泉也点着头:
“我何尝不知道他呢,他是太聪明了,然而他却是一个另一时代的人物,我们拉他不转来,我常常想着他难过。我想他近来一定很烦闷。今晚我们去看看他好吗?”
“去也是枉然的。只能谈一点饮食起居的话,或者便是娱乐的话。若稍说到正题,他不是冷着脸不答辩,便是避开正面的话锋,做侧面的嘲讽了。我总不想见他的面。”
“快乐一点就好,快乐使人有生活的勇气呢。我们还是今晚去看看他吧。你有空吗?”
肖云不愿意的答应了。
五
他们到子彬家的时候,已晚上八点了,可是子彬的客堂里还很热闹。除开他们夫妇外,还有三个穿西装的青年。子彬看见他们,稍稍有一点惊诧,但随即很高兴的将他们介绍给那三位青年了。有两个是上海某艺术大学的学生,一个比较不漂亮点的是刚从北平末的学生,他们都是些愿意献身给文艺的未成名的少年诗人,所以听到若泉和肖云的名字时,便极欢欣的又谨慎的送过手来,说一些仰慕的话。
在子彬脸上是找不到一丝不愉快的痕迹。他虽然瘦,但却不象从前的苍白,映着一层兴奋的红光。他象精神异常好的极力使谈话不要停顿。他讲了许多关于北平生活的话,又讲一些美国的建筑。他取出了一二十张他的一个朋友从美国寄回来的画片。后来他又讲到日本的国画了,说他一个朋友在日本卖画得了好多钱。
娘姨拿了许多糖和水果进来。子彬特别吃得多。他拿起一种有名的可可糖,极力称赞着,劝客人们多吃,而且说;“美琳是太喜欢这个了。不是吗,美琳?”他又望美琳。
肖云心中想:
美琳却反抗了他:
“不喜欢,现在不喜欢了,我吃腻了它,只有你的嗜好才不更改。”
子彬微微蹙了一下眉,又同他的客人说到别的去了。
若泉觉得美琳比平日少说了许多话,只默默坐在那里观察人。他走过去搭讪着问道:
“近来看电影没有?”
“看的,看的真多,只是我很反感,因为得不到快乐。”她仿佛很气愤似的。
子彬望了她一眼,便仍然装着若无其事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不快乐?”若泉盯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生活总没有兴趣……”她望了她的丈夫一眼。
“找点事做吧,有事做就好了。”
肖云也奇怪的望美琳,从来就没有听见过她说不快乐的话。
“做什么事好呢?有时还想进学校去。”
“哈,美,你又说想进什么学校了,你以前不是很厌倦学生生活吗,在家里,天天要你念英文,又不肯,要你写文章,你也懒,还说什么做事?”子彬岔着说,而且故意又说到别方面了。
美琳抱怨的横斜了他一眼,象自语似的:
“你喜欢,我不喜欢……”
到九点钟的时候,有个学生要告辞回住处了:他是住在闸北近天通庵的地方,晚了不方便。于是其余两个学生也只好告辞。有一个问了几次若泉的住处,他说以后好去拜访他,顺便领教。子彬殷勤的送着他们出去。
但这两个客人却还不肯走。
子彬转身时,很疲倦的望了他们两眼,颓然的倒下椅子去,他自己摸了一下两颠,觉得很发烧,他无力的又拿起一个橘子来吃着。
“你的客真多!”肖云早就想说了的一句话,这时才自然的进出。
“对了!无法的事!我不能拒绝他们,他们常常妨害我的工作和精神。有好些人坐在这里好象是不预备走似的。我简直陪不过来。”
“那是因为‘主贤客来勤’。”肖云几乎说出这句俗语来。不过他咽住了,他怕子彬多心去,以为他是有意识讥讽他。近来,他觉得在这位朋友前是应比在其他地方需要留心些。
“为什么不可以拒绝呢,你可以的。我相信有许多也只是些无聊的晤会。”若泉很诚恳的说。
子彬不愿意这么承认,便不做声。
美琳觉得都是不必需的,不过她也不说出,她只这么说:
“假使没有人来,我以为一定也会很难过。”
大家都对她望了一眼,只有若泉答应她:
“当然,那是很寂寞的。坏过我们可以另外想法,我们可以常常大家在一块,讨论点具体的问题,或是读几本书,因为要一个人读书也是又没有趣味,又得不到多少印象和益处,还不是走马看花的过去了。我们现在不是不要晤会,是要减少那些无聊的,而且还要多多和人接近。”
“……”美琳把一双大眼闪着,象沉思着什么似的,过一会正想说话——
“她是不适宜于你所说的那些的!”子彬抢着便下了这断语,他不愿意这成为一个讨论的目标,接着他便又说到别的去了。
谈话到十点钟,越谈越不精彩,因为题目不能集中,大家都感觉得精神上隔了一座墙,都不愿意尽量的发挥自己的意见,也不给别人发挥的机会。这是太明显了,一发挥,破裂便开始了。跟着,呵欠也来了,都觉得倦,然而互相都又仿佛不愿意这谈话停止了下来。但纵然还是又继续了下去,而每人都只有更深的感到这脆弱的友谊是太没有保障,彼此是更距离得远了,而且无法迁就。
最后还是若泉站了起来,取了一个决然的姿势,望了肖云一眼,于是肖云也同意了。他们没有表示有一点遗憾的告辞着出来。子彬虽说还是很殷勤的送着,但他也不愿有一点挽留的意思。
一直送到后门外。若泉回头望,象同小孩子说似的大声说:
“好,你们进去吧!”
美琳忽然锐声叫道;
“过几天请再来呀!”这声音很抖战,大家都感觉到。
“是的,会再来的广若泉说了。肖云也跟着说。
六
但是子彬却很生气,他骂着她:
“你疯了!这样大声的叫!”
他从来没有这么厉声厉色的呵叱过她。这是第一次他露出了他的凶暴,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这样忍耐不住他对于美琳所起的嫌厌之心。而且他也不知他所恨于她的到底是什么。只觉得一切都不如意,都说不出的不痛快。而美琳偏更要作梗,象有意似的要使他爆发。她不特没有尽一点她做爱人的责任,给他一点精神的安慰,和生活的勇气,——她是不会了解这生活的苦斗的——而且反更加添他的恼怒。照理他纵骂了她,也没有什么过分,不过他素来都是太娇纵了她,所以马上他便后悔了,虽说心里越加在难过。他又柔和的向她说道:
“不早了,上楼睡去吧。”
美琳不做声,顺从的上了楼。
子彬好言的哄着她,又去拿了两个顶大的苹果来给她。她心里想:“你老把我当小孩!”
她睡不着,她不能不想那关在亭子间里的人,他不是快乐的,她现在才知道。以前他到底真的快乐不快乐,她不很明嘹,她疏忽过去了,只以为在笑,在唱赞美歌,在不断的告诉她满足,感谢她无上的赐与,那一定是快乐的,或是为了一点小事,他生气了,他写了许多牢骚的文章,她很不安,不知所措,但一会儿他便仍然好了。他说他忘记那些了,他脾气不好,以致使她难过,于是这小的不愉快,便象东风吹散了白云,毫不留痕迹的过去了。而现在呢,她已经觉到了,他是常常很烦扰,虽说他装得仍是与从前一样,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亭子间里,逃避她的晤面。一个人在里面做些什么呢?总是很迟很迟才来睡,说写文章去了,她替他算,他近来的成绩,是很惭愧的。而且他饭也吃得太少,但他还不肯承认,他在她面前总说是吃得太多了。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他不信任她吗?他从没有同她讲一句关于这上面的话。而且他从没有对一个朋友说到他的苦闷,虽说文章还是特别多牢骚,而给远地的认识或不认识的朋友的信,也特别勤而且长,总是抑郁满纸,不过那是多么陈旧的一些牢骚呵!他几年来了,都是欢喜那么说法的。他决不是单独为那些不快乐。那末,为什么呢?
她又想,她想到若泉了。若泉和她认识,还是在她与子彬认识之前。以前他们很生疏,后来便很熟识了,那是完全因为子彬和若泉友谊的关系,也间接的将她视为一家人的亲切了起来。她从来就很随便,她对他没有好感,也没有坏感,然而她在好几次的子彬和他冲突之后,她用她有限的一点理智,她判断了全是子彬有意的固执。若泉很诚恳,很虚心,他说的并不是无理的。而子彬则完全是乖僻的,他嘲笑他,冷淡他,躲避他,这又是为什么呢?他们从前是多么忘形的亲热过来。她看得出子彬是很想弃掉这友人了。没有一次他同她说到过他。这不是从前的情形,没有一次他提议过,说是去看看若泉,当他好久未曾来时,这也决不是从前的情形,而且不止若泉,他是还在同许多从前的朋友都有意的疏远起来。为什么呢,他要这样?
她越想越不解,她几次预备到亭子间里去,她希望得一个明白的解释。但是她又想得到的,他不会向她说一句什么,除了安慰她,用好话哄她,轻轻的拍着她要她睡,他不会吐露一句他的真真的烦闷的。他永远是只把她当一个小孩看,象她所感觉到的。
钟敲过两点了,他还没有来,她更坠在深思里了,她又等她等得有点心焦。
他在做什么呢?
他在头痛,发烧,还有点点咳嗽。他照例坐到写字桌时,要在一面小小的圆的镜子里照一照,看到自己又瘦了,心里就难过。从前常常要将镜子摔到墙角去,摔得粉碎,但自从家里多了一个女人后,便只发恨的摔到抽屉里了,是怕女人看见了会盘问,自己不好答复。这天仍然是这样,把镜子摔后还在心里发了誓:
“以后再不看镜子了。”
坐下来,依习惯是先抽一枝“美丽”牌。青的烟丝袅袅的往上飘,忽然又散了。他的心情也正象烟丝的无主,空空的,纷纷的,轻飘飘的,但又重重的压在心上。心是沉闷得很。然而子彬虽说在如此的身体的苦痛之下,却还是挣扎着,他不愿睡。他象赌气似的要这末挨着,他要在这夜写出一篇惊人的作品来。他屈指算,若是“创作’月报还延期半月,简直是有两个月他没有与读者见面,而“流星”月刊他仿佛记得他没有什吆稿子存在那里了。读者们是太善忘了,而批评者们是万分苛刻的。他很伤心这点,为什么这些人不能给有天才的人以一种并不过分的优容呢?不过同时他只好刻苦下去,他怕别人会误会他的创作力的贫弱。他是能干的,他写了不少,而且总比别人好,至少他自己相信,终有一天,他的伟大的作品,将骇倒这一时的文坛。不过现在生活太使他烦闷,他缺少长的思索的时间,简直便是连极短的东西,也难得写完。
他翻起几篇未完的旧稿来,大约又看了一遍,觉得都是些不忍弃置的好东西,但是现在,无论如何,他还不能续下去,他缺少那一贯的情绪。他又将这些稿子堆积在一边,留待以后心情比较闲暇时慢慢去补。他再拿过一本白纸来,却不知为什么,总写不下去,后来他简直是焦躁了。他的希望是那样,而情形却只能是这样,他又决不相信阻碍着的便是他的才力。看看时间慢慢过去了,他的身体越支持不来,而心情越激奋了,他把稿子丢开,一人躺在椅子上生气,他恨起他的朋友来了!
他的心本是平静的,而创作是正需要这平静的心,他禀性异常的聪明,他可以去想,想得很深又广,但他却受不了刺激;若泉来,总带了不快活来给他,使他心里有说不出的不安。他带了一些消息来,带了一些他不能理解的另一个社会情形给他看,他惶惑了,他却憎恨着,这损伤了他的骄傲。而且若泉的那种稳定,那种对生活的把握,很使他见了不舒服,一种不能分析的嫉妒。他鄙视若泉(从来他就不能尊视他的创作的),他骂他浅薄,骂他盲从。他故意百般的使自己生起对于朋友的不敬,但是他不能忘记若泉,他无理的恨他,若泉越诚恳,越定心的工作着,他就越对于那刻苦更生厌恶:更不能忘。至于其他的一些类似若泉的人,或者比若泉更勤恳,更不动摇的人,他虽说也感着同一的不快,但是仿佛隔了好远,只是淡淡的,他数得出这些可嘲笑的人的名字,不过却不象若泉常常刻在他心上,使他难过。而且对于许多他不知名的一些真真在于着的人,他是永远保持他的尊敬,不过象他所认识的这一群,他却永不能给他们以相信,他们都只是些糊涂浅薄的投机者呀!
时间到了两点,他听到美琳在咳嗽,他也咳得更凶,他实在应该去睡了,但是他想起近日美琳的一些无言的倔强,和今晚对于若泉的亲近,他觉得美琳也离他很远,他只是孤独的一人站在苦恼而又需要斗争的地位。他又赌气不睡,他写了两封长信,是复给两个不认识的远地的读者的。在这时,他还只能对他们觉得是比较亲切的。两封信内容都差不多,他写着这信时,觉得心里慢慢的在轻松,所以到四点钟的时候,人是倦极的伏倒在书桌上,昏昏的睡着了。
七
美琳说“不知为什么,生活总没有起色?”真的,他们是毫不愉快,又无希望的生活到春浓了,这个时候是上海最显得有起色,忙碌得利害的时候,许多大腹的商贾,和为算盘的辛苦而瘪干了的吃血鬼们,都更振起了精神在不稳定的金融风潮之下去投机,去操纵,去增加对于劳苦群众做无厌的剥削,为涨满他们那不能计算的钱库。而且。几十种报纸满市喧腾的叫卖着,大号的字登载着各方战事的消息,都是些不可靠的矛盾的消息。一些漂亮的王孙小姐,都换了春季的美服,脸上放着红光,眼睛分外亮了,满马路的游行着,各游戏场的拥挤着,还分散到四郊,到近的一些名胜区去,为他们那常常享福的身体和不必忧愁的心情更找到些愉快。这些娱乐是只更会使得他们年轻美貌,更会使得他们对于他们的生活满足,而且肯定。而一些工人们呢,虽说逃过了严冷的寒冬,可是生活的压迫却也同着长日的春天一起来了,米粮长了价,房租也加租,工作的时间也延长了,他们更辛苦,更努力,然而更羸瘦了,衰老的不是减了工资,便是被开除了,那些小孩们,从来就难于吃饱的小孩们,只好去补了那些缺,他们的年龄和体质都是不够法定的。他们是太苦了,他们需要反抗,于是斗争开始了,罢工的消息,打杀工人的消息,每天的新的消息不断的传着,于是许多革命的青年,学生,x
美琳每天穿了新衫,绿的,红的,常常也同着子彬在外面玩,但是心里总不愉快,总不满足,她看满街的人,觉得谁都比她有生存的意义。她并不想死,她只想好好的活,活得高兴,观在她是找不到一条好的路,她需要引导的人,她非常希望子彬能了解她这点,而且子彬也是与她一样,那他们便可以商商量量的同走上一条生活的大道。不过她每一观察子彬,她就难过,这个她所崇拜的人,现在是在她看起来成了一个不可解的人了。他仿佛正与她相反,他糟蹋生活,然而又并不象出于衷心,他思想得很多,却不说一句,他讨厌人,却又爱敷衍(从前是并没有象现在这末在人面前感到苦痛的),发了牢骚,又恨自己。他有时更爱她,有时又极冷淡。种种的行为矛盾着,苦痛着自己。美琳有时也同他说一两句关于生活方面的话,不过这只证明了她的失望,因为他不答她,只无声的笑,笑得使美琳心痛,她感觉到那笑的苦味,她了解他又在烦恼了。直到有一天夜晚,八点多钟的时候,家里没有客,他因为白天在外面跑了好久,人很倦,躺在床上看一本书词,美琳坐在床头的椅上,看一本新出的杂志。床头的小几上,放着红绸罩子的灯,泡了一壶茶,这在往日,真是一个甜蜜的夜。这时子彬很无聊,一页一页的翻着书,不时斜着眼睛去望美琳。美琳也时时望着,两人又都象故意的不愿使眼光碰着,其实两人心里都很希望对方会给一点安慰,都很可怜似的,不过他更感伤一点,她还有点焦躁,末后美琳实在忍不住了,她把杂志用力的摔开说道:
“你不觉得吗,我们是太沉默了,彬,我们说点话吧。”
“好……”子彬无力的答着,也把书向床里掼去。
然而沉默还是继续着,都不知说什么好。
五分钟过后,美琳才抖战的说道:
“我以为你近来是太苦痛了。为什么呢?我很难过!”她用眼紧望着他。
“没有的事……”子彬又照例露出虚伪笑容,不过只笑了一半,便侧过脸去,长长的叹了一声气。
美琳很感动的走了拢来握着他的手,恳求的、焦急而又柔顺的叫道:
“告诉我,你所想的一切!你烦恼的一切!告诉我!”
子彬好久不做声,他又被许多纷乱的不愉快的杂念缠绕住了。他很希望能倒在美琳怀里大哭一场,象小时在母亲怀里一样,于是一切的重大的苦恼都云似的消去,他将再从新活泼泼的为她活着,将生活想法再慢慢的弄好。但是他明白,他咬紧牙齿想,的确的,那是无用,这女人就比他更脆弱,她受不起这激动的,他一定会骇着她。而且他即使大哭,把眼泪流尽了又有什么用呢?一切实际的纠纷的冲突与苦闷,仍然存在着,仍然临迫着他。他除了死,除了离去这相熟的人间,他不能解脱这一切。于是他不做声,他忍受着更大的苦痛,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而且显出一副极丑的拘挛着的脸。
那样子真怕人,象一个熬受着惨刑的凶野的兽物,美琳不解的注视着他,终于叫起来,快快的锐声的:
“为什么呢?你做出这末一副样子,是我鞭打了你吗?你说呀!唉,啊呀!我真忍耐不了!你如再不说,我就……”
她摇着他的头,望着他。于是他又侧过脸来,眼泪流在颊上了,他挽着她的颈,他把脸凑上去;断续的说:
“美,不要怕,爱我的人,听我慢慢的说吧!唉!我的美!唉!我的美!只要你莫丢弃我,我就都好了。”
他紧紧的偎着她,他又说:
“唉!没有什么,……是的,我近来太难过,我说不出……我知道,总之,我身体太不行,一切都是因为我身体,我实在需要休养……”
后来他又说:
他又说,又说,说了好多。
于是美琳也动摇了,将她对于生活的一种积极的求进展的心抛弃了。她为了他的爱,他的那些话语,她可怜他,她要成全他,他总是一个有天才的人,她爱他,她终于也哭了,她不知安慰了他多少,她要他相信,她永远是他的。而且为了他的身体和精神的休养,她希望他们暂时离开上海,他们旅行去,在山明水秀鸟语花香的环境之中,度过一个美丽的春天。他们省俭一点,去在流星书店设法再卖一本书,也就够了,物质上稍微有点缺乏有什么要紧呢?他们计算,把没有收在集子中的零碎短篇再集拢来,要七八万字,也差不多了。这旅行是并不难办,美琳想到那些自然的美景,又想到自己能终日与子彬邀游其中,反觉得很高兴了。子彬觉得能离开一下这都市也好,这里一切的新的刺激,他受不了。而且他身体也真的需要一次旅行,或是长久的乡居。于是在这夜,他们决定了,预备到西湖去,因为西湖比较近,而美琳还没有去过的。
这夜两人都又比较快乐了,是近来没有过的幸福的一夜,因为都朦朦的有一线希望,对着未来的时日。
八
这决不能成理由,雨下得很小,而且西湖很近,若是真想去得利害,是可以马上动身。
他软声的问:
“你以为怎样呢?我还是愿意随你,依你的意思。”
找事做,她想总该有把握找得到,但是她想她应该不同子彬商量,而且暂时瞒着他。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