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齐三受窘再起杀心   欣萍救夫横遭劫难

（下）

作者：不系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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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袁克定令齐三暗杀莫希声，据刺客称事已得手，又见近日兴复社果有收敛，心中之虑稍解。然不见齐三前来回报，正在纳闷，忽然接到信报：莫希声安然无恙，只因合卺完娶，才暂时无暇顾及闹腾。老袁顿生疑窦，命人速唤齐三来问。齐三见传，已猜到八九分，虽说早已编出了一蕃应对的谎话，但毕竟心虚，麻着胆，畏葸进了袁府。袁克定拉起位高权重的架势，自尊自大，从后堂出来，居上首坐下。齐三慌忙拜伏于地，口称：“小子拜见大人，前来聆听大人教诲。”

袁克定也不叫他起来，只冷冷问道：“本官令你所办之事如何？”

齐三道：“禀大人，小子原本安排得十分周到，也没向任何人漏半点口风，却不知为何行事那日莫无形跑来相救，后又兴复社的人半路杀出来，当时情势甚是险峻，小子差点儿丢了性命。”

袁克定作色道：“我问你莫希声除了没除？”

齐三道：“当时小子亲眼所见大人派去的一位军爷将他砍倒，小子料他必死无疑。只因兴复社的人气势汹汹扑过来，小子不敢近前验证。事后小子复去寺中察看，见地下有一摊血迹。”

袁克定一掌拍在茶几上，瞪眼道：“大胆奴才，莫希声毫发未损，你竟敢欺瞒本官。”

齐三心想：“我绝不可露出破绽来，否则小命难保。”装出目瞪口呆的模样儿，半晌方道：“大人，您老说莫希声毫发未损？如何会有这种怪事儿？”

袁克定斥道：“狗奴才，你公报私仇，李代桃僵，将莫无形引诱去杀了，竟敢在本官面前阳奉阴违，该当何罪？”

齐三倒吸一口冷气，心里道：“他如何知道得清清楚楚？我命休矣。不不不，他只不过是推测而已，事到如今我死也不能承认，须得将真的辩出假的来。”镇定道：“大人在上，容小子说句话。大人将小子当心腹之人，小子怎会不珍惜大人的信任？大人一向宠幸小子，巴不得有一个报答大人的机会，只想拼死效力，绝无二心。小子虽说与莫掌门有些嫌隙，不过是猜疑他脚踏两只船对大人不利，并无个人恩怨。借着除掉莫希声的机会去杀他，小子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违抗大人的旨意，小子清楚自己长着几个脑袋，怎敢拿自己的性命冒犯大人？退一万步讲，小子假若真的起心杀他，那莫掌门是何等精明一个人，有谁人引诱得他动？那日的情形，我与两位军爷正照原计划行事，莫掌门忽地跑来，与莫希声联手对付两位军爷，正当难解难分之际，兴复社几十号人冲过来，小子怕暴露自己不敢靠前，军爷一时慌急，许是没将两人分辨得清杀错了人。小子还以为把事情办熨帖了，这几日躲避兴复社也不敢露面，不想铸成大错。小子毕竟与莫掌门有近二十年的患难之交，如今转眼间阴阳两隔，莫不痛心悲切。辜负了大人的厚望，更是深感愧疚。小子罪孽深沉，不求大人宽恕，甘愿领受重罚谢罪。”言罢伏地嘤嘤啜泣。

袁克定听罢齐三之言，一时委决不下。原来这世间之人，有两样能耐最是紧要：一是会说假话，二是善阿谀奉承。这两样若是练得炉火纯青，必定处处占尽便宜，事事捞到好处。便是袁克定这般足智多谋的高官政要，也被齐三这等市井小人所惑。因思道：“莫无形精明过人，倒真不是齐三哄骗得了的。说他去搭救莫希声也在情理之中，许是他命该逢此绝路。齐三也的确不会不知高低，有胆违抗我的命令。留着他虽无大用，却也是个能搅浑水的人。”沉吟片刻，道：“你一派胡言不足为据，今日且将你的脑袋寄下，待本官命人查清虚实再处置你也不迟。”言罢交代肥头大耳秘书官将齐三做暗探的薪饷停了，将他出入袁府的通行证也收了，起身拂袖而去。

齐三抹干眼泪，踉踉跄跄出了袁府，好似跳出鬼门关返还阳世，惊不是，喜不是，怯不是，怨不是，自语道：“不是我这张嘴乖巧，今日险些丢了性命。”嘘了一口气，又想起老袁断了他的薪饷，收了他的通行证，只叹人情冷薄，心里道：“我如今在他眼里一钱不值，他想要我的命就像屠夫见猪羊，不会手软。若真查出实情，我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眼下却不知如何逃过这一劫。”抬眼望着袁府那朱漆大门，长吁短叹，自悲自怨。正在此时，朱门徐徐开了半边，但见那肥头大耳秘书官探头探脑，迈着鸭步摇摆出来。齐三好似抓到救命稻草，忖道：“他是老袁的心腹之人，我何不求他美言几句？”慌忙迎上去，抱拳道：“能否打扰先生片刻？”

这肥头正要笼络他。你道作甚？原来此人亦有断袖之癖。齐三每常在袁府走动，肥头喜他生得俊俏，暗中思慕。只因袁克定宠爱他，不敢造次。觑得今日情形，自觉有了机会，便追出来奉承。以手掩唇“嘘”声示意齐三，二人避至袁府耳目不及的墙根下，肥头开言道：“特来奉劝一句，袁大人一时气盛，齐三小官人务要爱惜自己，切莫气馁。”

齐三道：“多谢先生美意，在下朝不保夕，还望先生在袁大人跟前多多美言。”

肥头道：“下官倒是在袁大人面前说得起话的，自当竭力替齐小官人开脱。只是齐小官人要振作起来，这般情形，下官却是心疼你。”言罢从腰间掏出香帕，一手搂住齐三的肩头，一手与他揩擦眼泪。

齐三见他举止轻薄，方知与老袁有一样的毛病，因思道：“我何不将计就计挑逗挑逗他，叫他寄予些指望，好替我说情。”说道：“承蒙先生不弃，若能得到先生恩顾，转危为安，在下才有福分伺候先生。”

肥头见他甚是有意，大喜，心里道：“他倒是个有情义的人，为难时节我帮持了他，他必不负我。”说道：“倘得与齐小官人共叙肌肤之情，慰我平生之愿，岂有不举全力之理？”

齐三道：“在下感恩戴德，绝不辜负先生。目前在下处境窘迫，不知先生有甚高见。”

肥头思索片刻，道：“古人有言：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齐小官人何不将该办的事情办完？”

齐三起初不解，想了一回，恍然大悟，因思道：“此言不差。那莫希声与我非亲非故，我凭甚替他担着一条性命？如今有他无我，有我无他，唯有自己花钱请个杀手将他做了，方可解得老袁的心头之恨。到那时我将功赎罪，老袁转怒为喜，定会像先前一般看觑我。”谢道：“先生一言，使我茅塞顿开，多谢先生指点迷津，在下作速去办。”当下四手相交，依依惜别，不在话下。

话分两头。那日莫希声别了沈欣萍出门，沈欣萍叮嘱：“无事早归。”莫希声应声道：“自然。”哪知等至日落天昏也不见他回来，心想许是兴复社有事耽搁，拔腿奔来接他。罗兰告知：“上半晌来过一会儿便独自走了，后来不曾见到他。”沈欣萍心里作慌，央宝容一干人往龙泉寺、天桥等处去寻。然亥时已过，更深人静，各路人马返回，都说没寻着。沈欣萍香腮失色，双眉紧锁，送走众人，坐立不安，焦虑万分。捱到五更，不等天明，便出来张望，忽见星光之下，路边躺卧一人。拽步过去，正是莫希声。只见他怀中搂着半瓶烧酒，嘴角流涎，鼾声如锯。急忙唤醒，将他扶进屋去，又替他盥洗干净，伺候孩童也似哄他睡了。

到得中午，沈欣萍做好饭菜叫他起来，夫妻相对而坐，一边吃一边叙些闲话。沈欣萍问道：“你昨晚去哪里来？没把我急死。”

莫希声呆滞了半晌，回道：“不是睡在家里吗？只是觉得有些头昏，起得晚了些。”

沈欣萍道：“你哪里睡在家里？我叫人四处找你不着，今晨早起出门一看，你睡在路边头，是我把你扶进屋来的。”

莫希声回忆了半天，嗫嚅道：“好像是一个朋友拉我喝酒，也喝得不多，不知怎么就醉了。我记得我是回来了的。”

沈欣萍深情道：“酒是个扶强不扶弱的东西，你眼下身子虚弱，喝不得不要勉强。你还是在家将息几日，轻易不要出门。你这个模样儿出去怎能叫我放心？”

莫希声应允道：“就依你，我在家好好陪陪你。”

沈欣萍道：“我倒不要你陪，蔡将军那边的事情耽误不得，我也没空闲呆在家里，你自己在家好好调养。”

莫希声忽地眼睛一亮，道：“蔡将军的事儿我能帮上忙么，让我也为他出些力气。”

沈欣萍道：“你一心一意休息，孙先生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你想出力的机会还多，兴复社还靠着你呢。”

莫希声道：“小姐……娘子所言极是。”

饭后，沈欣萍收拾停当便去公干，临行前再三叮嘱他不要出门。待到晚间回来，莫希声不在屋，心想他应允不出去，许是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当走得不远，因此也没在意。便做好饭菜等他回来吃，然不料这一等又是一个通宵。第二天一早灰头土脸闯进屋来，未等沈欣萍开言，先道：“昨日你走后我小憩片时，梦见莫无形求我看在同胞兄弟的份上替他将尸首收了。我思想毕竟人已经死了，让他早日落土为安也算是积了阴德。看看天色尚早，便去龙泉寺中寻觅，不想一时耽搁，那寺院关了山门，只好在那桥下蹲了一晚。”

沈欣萍倒吸一口冷气，但又不好责怪他，只问：“寻着了吗？”

“一夜未归怕娘子担心，天一亮先赶回来知会娘子一声，没敢再去寻他。”

沈欣萍摇头叹气道：“你总不听我的劝告，尽干些冒险事儿，不把我急死。你再不要独自去寻了，要去我与你一起去。”

莫希声道：“莫无形是沈家的仇人，怎能倒叫娘子替他收尸？万万不妥。”

沈欣萍道：“人都不在了，死了百了，与死人计较作甚？”言罢将早点端上来与莫希声吃了，当下打点起身，径往龙泉寺来。

到得寺中，向那和尚打听，有的说已经烧化，有的说被埋了，有的说香客做善事收了去，有的说被警察拖了去，众口不一，莫衷一是。二人寻了一天，并无踪迹。莫希声不耐烦，道：“看来梦中之言不足为据，已尽心了，再找也是枉费功夫。”

沈欣萍道：“不可对死人失信，总得有个着落。”

因此二人能继续寻觅，不在话下。

且说那日齐三花一百大洋访得一个杀手，又买通两个小混混昼夜监视莫希声的行踪，欲逮机会下手。这莫希声沈欣萍今日一出门，就被齐三暗中盯上了。因日间寺中香客熙攘不便下手，捱到傍晚，见二人出了山门，齐三迎上去，抱拳道：“二位新人莫不是进香祈求贵子来了？”

莫希声直言道：“来为莫无形收尸，齐管家可知晓些踪迹？”

齐三并不回答，只将那手望半空里一抻，忽地一道白光从斜刺里砍将来，莫希声身子略一偏，躲过一剑。那杀手眼疾手快，紧跟着“嗖”地一声又一剑刺来。只因莫希声身后是壁立山崖，眼见得没了退路，沈欣萍见势头凶险，说时迟那时快，抢前一步，拿自己身子作了盾牌，只听惨叫一声，蓦然倒地。那寺内出来的香客大惊失色，狂呼：“杀人了！”“出人命了。”群起围将过来。那杀手一时分神，猝不及防倒被莫希声踢中裆下，见势不妙，慌忙跳出重围，飞身遁逃。沈欣萍抽搐在地，但见血流如注，正是命如五鼓衔山月，身似三更油尽灯。众人直叫：“快救人！”几个后生自告奋勇，拦一辆趟子车七手八脚将她抬上去，急如星火，飞奔医院而去。

毕竟不知沈欣萍性命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