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齐三受窘再起杀心   欣萍救夫横遭劫难

（上）

作者：不系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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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一场天作之合的姻缘，只因莫希声误了良辰，更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罗兰亲密作态，沈欣萍感觉尽失颜面，心中老大不快。好在众宾客视而不见，装作不知，只祝荣偕伉俪，尽贺喜结连理。待到喝完喜酒，各各散去。二人回到房里，各想心事，都不言语。半晌，莫希声忽然坠泪抽泣，沈欣萍看不过，蹙眉道：“甚事儿委屈了你，倒叫你如此伤心？实难理喻。”

莫希声慌忙跪下，拱手道：“希声来迟，已自知错，请小姐恕罪。”

沈欣萍没料他，一时不知所措，心想：“他原本是个老实人，与罗兰或许只是逢场作戏，我与他已做了夫妻，夫妇和而后家道成，怎能老跟他计较？”心下一软，便慌忙将他扶起，道：“女以男为家，你怎能在我面前下跪？快快请起，折煞我了。”

莫希声道：“小姐饶恕希声了？”

沈欣萍道：“你我苦撑多年，好不容易熬到这一步，虽不讲六礼之周，但怎能将佳期当儿戏？你昨日不知去向，今日又误良辰，与罗兰更不避嫌疑，毕竟不成体统，叫我怎不生气？如今婚事已成，但愿从今往后相敬如宾，灌园食力，不求荣华富贵，只求白头到老。”

莫希声道：“小姐有所不知，我若不是捡回一条性命，今日便已阴阳两隔，哪里还能与你相见？”

沈欣萍见说，唬一跳，惊愕道：“何来此言？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莫希声道：“昨日齐三拿罗兰作诱饵，将我与莫无形骗去龙泉寺诛杀。”如此这般将前后情形细述一遍，又道：“莫无形被刺客砍倒，生死不明。我被住持救了，化装成和尚逃出来，只因惊吓过度，便倒在街边昏迷过去。今日住持送罗兰出来，恰被他们发现，拿姜汤将我灌醒。罗兰对我说今日是我们成亲的日子，我才迷迷糊糊记起。挣扎着赶回来，不料还是误了良辰。”

沈欣萍听罢，吓得目瞪口呆，倒心疼起来，搂着他哭了半晌，哽咽道：“我错怪你了，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莫希声道：“经历这回血光之灾，人也吓得懵懵懂懂，许多事情我已记不起来了，小姐日后请多提醒，凡事多宽谅些。”

沈欣萍道：“你在家好好将息几日，待恢复了元气再去兴复社。齐三那种人比莫无形好不到哪去，惹不起躲得起，离他远点儿。往后有什么事儿应先与兴复社的兄弟通个信儿。”

莫希声面部微微抽搐了一下，回道：“小姐所言极是，齐三那种人我自有分寸。只是我正在研创一个新戏法，耽误不得，还不能呆在家里。我不在身边的时候，小姐千万照顾好自己。”

二人又说了一回话，同去拜望沈掌门，不在话下。

明日，莫希声别了沈欣萍往兴复社来。因昨日已经约定，罗兰在半路接住。进得门去，见了众人，目光呆滞，打躬作揖一边憨笑一边念叨：“希声遭遇血光之灾，多谢各位出手相救。”大家瞅他有些神情不定，言辞也不似原先利索，无不惊讶。私下揣测他受了刺激，甚是同情，都劝他在家将息，不必挂念社里事务。莫希声一一谢过，转身照罗兰指点回到自己屋里，插上门翻腾了半天，换一身长袍马褂，戴一顶铜盆帽起身出来，独自往天桥行走。俗云冤家路窄，这一去偏偏际遇齐三，自然又要弄出事儿来。

这齐三设计诛杀了莫无形，报了夺妻之仇，解了凌辱之恨，除了一心腹大患，只觉神清气爽，好不快意。然千不合，万不合，偏偏好梦不长，先是无端生出一桩怪事来，后又差点儿被袁克定置了死罪。你道怎的？那日待兴复社的人离开龙泉寺，他复又潜入寺中去寻罗兰，但见那炮筒广锁被砸开，屋内除了那根捆人的索子，已是人去楼空，猜着是随莫希声去了，不料到得口中的肉又被别人叼走，自然十二分的懊恼。只因心中思念得紧，又上天桥来寻孙缅帮忙。那孙缅两日没来棋摊，晃悠来晃悠去寻不着，却忽听人丛中有人叫他：“齐管家，希声与你说句话。”

齐三一怔，心里道：“他找我麻烦来了。”走不是，站不是，好不尴尬。莫希声趋步过来，却笑嘻嘻道：“希声昨日与沈小姐成亲，齐管家也不过来喝杯喜酒。”

齐三佯装欣喜道：“天作之合，恭喜恭喜。可惜事先不知，礼数不周，还请希声兄弟见谅。”忽又想道：“如此说来他与罗兰并无干系，孙缅所言不实。”

莫希声道：“齐管家是沈家的老人，过往对沈小姐多有照顾，今儿个巧遇，希声请齐管家喝杯薄酒，万望勿托。”

诸君你道莫希声被齐三愚弄了一回，为何一见面反倒要请他喝酒？这内中的原因，却是那日的情形令他感到有些蹊跷，因此要借机问个究竟。

齐三见说，心想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定是要与我理论那日骗他的事儿。也无妨，一来我说出真情他还得感激我，二来即便是记恨，就凭他那点本事也奈我不何。因此答道：“恭敬不如从命，正好与希声兄弟叙话。”

二人拐进一家僻静的酒馆，对坐相饮。莫希声尽东道之殷，频频给齐三敬酒。这齐三见了杯中之物，满心欢喜，来者不拒。酒至半酣，莫希声随意问道：“齐管家，希声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那日在那寺内，曾听得那刺客叫道：‘莫叫走了莫希声’，但那刀光剑影对准的却又是莫无形，似乎并无谋害希声之意。这其中的缘由，不知齐管家知不知情。”

这齐三已被酒力熏得戆头戆脑，哪里还把持得住嘴巴？张开醉眼朝四周望了一望，伸长脖经窃语道：“说与你听，希声兄弟今日请我喝酒可没白请，还得好好谢我呢。那日骗你到寺中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有所不知，这回是袁大人下令杀你，我使了个偷梁换柱之计，将莫无形杀了，保了你一条命，你说你该不该谢我？”

莫希声沉吟道：“当时的情形甚是凄楚，那血从莫无形脖子里喷出来，惨叫一声，便倒下了。”

齐三瞪眼看了他半天，疑惑道：“莫非希声兄弟同情莫无形？他可是恨不得置你于死地啊！”

莫希声道：“也不是同情。但毕竟是同胞兄弟，有骨肉之情哪。”

齐三听他说话不顺耳，因酒劲躁动，忽地杯子一顿，作色道：“我救了你一命，你可别不识好歹。”

莫希声目光中闪过一道绿光，转而又赔笑道：“齐管家误会了，希声感激涕零。不说这些了，喝酒喝酒！”

这齐三是个欺软怕硬的人，欺莫希声老实，扛着火气不依不饶，腾地立起身，往桌子上一巴掌，吼道：“不喝了！”言罢扬长而去。

莫希声赶紧叫小二结了帐，追出门来，见齐三将一件褂子搭在肩上，大踏步在前头走。他也不惊动他，只是若即若离地跟住。不多时齐三拦一辆趟子车，莫希声也拦一辆趟子车，对车夫道：“跟着前面的车走，莫叫他觑见。”两车一前一后出了一程街巷，过了天桥，望东拐去，径至天坛西首。行不至半里，见齐三下了车，莫希声随之亦跳下车来。此处名曰神乐署，明清时是一处道院。如今那署内廊下稀稀拉拉有人开着药铺和茶馆。齐三自鸣钟也似踉踉跄跄进了一家铺房，莫希声闪身其后，见铺房内并无什么陈设。齐三关上门，断了莫希声的视线。莫希声移步到隔壁一家卖益母膏的药铺，掏五角钱放柜台上，微笑问道：“借问掌柜的，隔壁的老板做什么生意？”

店家犹豫片刻，见他将五角钱推过来，面无表情道：“搬来不久，不曾来往。眼下不见他做甚生意。”

莫希声谢过，退出店来，又四处张望了半天，返身离去，不在话下。

且说齐三与莫希声不欢而散，一气回来，只觉得头重脚轻，眼皮儿直往下掉。原来这酒是个扶强不扶弱的怪物，其实喝得并不过量，只因近日操心劳累，便扛不住，和衣躺下。这一觉睡去，到得三更漏响，迷糊之中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将那朦胧的双眼睁开，忽见一个人影儿从他床前闪过，那模样儿极像莫无形。他翻身坐起，那影子便从门缝中奔逃而去。他腾地跳下床，操起一条短棍，猛然将门拉开，屋外月色皎洁无翳，也不见什么人影儿。复又回到屋内，插上门闩，将洋油灯点亮，四下里照一圈，并无异样。自语道：“日有所见，夜有所思，今日见了莫希声便做此噩梦。”如此折腾一回，才觉得腹中饥渴，记起不曾吃过晚饭，泡壶茶，寻些点心吃了，已无睡意，又拖着短棍出来，将门反锁了，到路边空旷处练了几路拳脚，不多时鸡鸣三遍，天色渐渐由暗转明，一日无话。

俗云：世上无神鬼，本是人做起。然齐三所遇之事，却甚是怪异，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你道怎的?说出来诸君不信。到得晚间，左右街坊各各歇息，署中渐渐沉寂。他记起昨晚那噩梦，又想起莫无形死时的情形，躺在床上心中不免怯惧，灯也不敢熄，时不时拿眼去瞟那房门。良久，齐三朦胧起来，闻得门儿隐隐开响，渐渐有些窸窣之声，又觉得一股凉嗖嗖的冷风吹将过来。齐三睁开眼，但见莫无形站在窗边，两眼圆睁，形容骇异，将头一仰，那颈脖裂出一道口子，汩汩地鲜血直冒。齐三惊叫一声，滚下床来。一交跌得清醒了，扯破嗓门“呸”一声，腾地跃起，把放置在床头的短棍抓在手里，趁着手势一扫，却并不见什么莫无形的形影，因自语道：“是我眼花了，何必自吓自？”然当他准备去屋外查看究竟时，那手触到门闩，便碰到粘糊糊一团物事。拿洋油灯一照，竟是一滩血迹。从门闩流至地下，腥臭难当。齐三毛发倒竖，哪里还敢出门？将那短棍抱在怀里，也不敢入睡，战战兢兢只等天明。

明日侵晨，齐三忙不迭地奔去找那老道士来赶鬼驱邪。老道士问了备细，叫齐三备齐三牲、酒果、五雷纸马、香烛、朱砂、黄纸之类，当下抬两张桌子进来，摆下三牲福物，烧起香烛。老道士戴上法冠，穿起法衣，仗剑步罡，念动咒诀，请起神明，书符与齐三吃了，又贴符门首、窗边、床头上，又在门楣上贴上钟馗像，插上桃枝。法事毕，老道士道：“保你平安无事。”是夜果然灵验，房中安然，以后几晚也无异常。只是齐三每每心神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