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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下)
话休繁絮。袁克定用了宝廷的毒计,不惜兵士血肉横飞,给钦差演了一场造假的戏法,终于蒙骗了日薄西山的大清朝廷,使袁世凯挪用军饷的罪责被掩盖了。这诸多情节,不在话下。
话说沈万奎教徒弟们的两项功夫,宝廷只用了三个月便练得手熟了。其他几个后来居上,不在话下。但这两项只是戏法里的基本功,此后却不曾见他教一些新的招数。宝廷虽然感到好生奇怪,暗中却是高兴。你道为甚沈掌门不教新招数他反而高兴?这原因却还是在沈家堂彩那绝活儿上。这绝活儿按行规只能单传,而沈家大小姐对戏法没有兴趣,义子宝琦成为嫡传弟子自然顺理成章。然沈掌门至今不见动静,宝廷琢磨那老狐狸定是还没拿定主意,因此时时觊觎这梦寐以求的美事儿,思量着如何把叼在乌鸦嘴里的肥肉骗到手。这回替袁克定出了这项“声东击西”的计谋大获成功,由此便想到要将这一招术搬上舞台,研创出一个能成气候的节目,让沈万奎正眼儿看看自己,也好把宝琦的粗气儿压一压。
宝廷因前番在海边看炸鱼触发了心思灵动,方知这看闲人的作为对变戏法竟有益处,便欲出门走走,去街头巷尾寻些由头。这一日,恰逢班里无事,信步逛至鼓楼。
这鼓楼乃明朝永乐年间修建,原是天津卫的一处奇景。云开日出登楼鸟瞰,近前人头攒动,远处百舸争流,满城秀色尽收眼底。更有晨钟暮鼓,督导万民劳作歇息;袅袅佛音,庇佑一方平安。前人有一副楹联描绘了它的妙处,道是:“高敞快登临,看七十二沽往来帆影∕繁华谁唤醒,听一百八杵早晚钟声”。然光绪二十六年六月十八日,八国夷匪云集,把洋炮搬上鼓楼,对准百姓射击。“每一排必倒毙数十人。又连放开花炮,其弹于人丛中冲出城门外,死者益众。”“自城内鼓楼远东门外水阁,积尸数里,高数尺。”城外各通衢大道尽是被联军打死的市民尸体。海河竟出现漂尸阻流的惨状。
自此城楼颓圮,鼓楼壮观已成昔日黄花。
宝廷一路游荡,步入一家卖场。这家卖场离鼓楼仅半里之遥,是出售泥人的店铺。但见主人张氏正表演“触手成像,神彩悉具”的绝活儿,便驻足观赏。他脚未立住,跟未站稳,便有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奔过来,揪着他的衣服直叫“哥哥、哥哥,我要吃糖葫芦,给我买糖葫芦。”宝廷心想:“谁家的孩子好没道理,寻一个生人要买糖葫芦。”便吼道:“买什么买?谁给你买!”
不料这丫头放起赖来,揪紧他的衣服哼哼唧唧叫:“我要吃糖葫芦,我要,我就要嘛。”
宝廷不耐烦,拨开他的手,道:“你要?找你妈要去!”
话犹未了,只见这小丫头嘴一瘪,便号叫起来:“妈妈——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的妈妈……”那哭声山响,令人撕心裂肺。
宝廷兴致殆尽,拔腿要走。不料一个青年男子从不远处奔过来,直叫:“妞妞,谁欺负你?”
宝廷一听心里不快,便要发作回话。那男子趋步近前,与宝廷一照面,两两相望,四目相对,都诧愕不已。就连那小丫头也不哭了,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店内的闲人竟不看泥人张的绝活儿,只是觑着二人啧啧称奇,心里惊叹世上怪事,人间冤魂。二人看一回,呆一回,惊一回,都不言语。那男子见众人看西洋镜一般看他们,便觉害臊,抱起妞妞,转身而去。
妞妞又叫着要买糖葫芦,他折向一个卖糖葫芦的,取下一串,付了钱,说声“走,回去”,只见他二人往鼓楼走去,进了拱门,便不见了踪影。
宝廷寻思:住在这破楼里,定是个落魄子弟。不知怎地他顿觉气有所恼,心有所失。却又不知恼在哪里,失在何处。他向店主买了一个泥人,包裹好,揣在兜里,也无心思再溜达,一步三回头望那鼓楼,慢悠悠寻原路回沈家大院来。
且说沈欣萍连日不见宝廷,心中不是滋味。今日班子里不练功,原以为他定会来找她,却不料一上午不知去向,便有些气恼,心想这花心的主儿,定是到哪里鬼混去了。午饭过后,她无所事事,也想出去走走。刚出槽门,迎面碰上宝廷,意欲质问他到哪里鬼混去了,但见他闷闷怏怏的样子,便改了一句轻话,道:“连个人影儿都见不到,干什么你?”
宝廷光顾低头想心事,没在意她,突然被她拦住一问,只道了个“你……”字,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沈欣萍更感觉可疑,追问道:“老实说,做了什么亏心事。”
宝廷不想与她罗嗦,灵机一动,掏出泥人来,讨好道:“特意买给你的。”
沈欣萍把包裹打开,见是一个泥人,不觉欢喜,道:“好看。”转而又问:“你吃饭了吗?”
宝廷见她高兴,也来了精神,回道:“还没呢。”
沈欣萍道:“你看你,饭也赶不上,饿坏了吧?你先回屋去,我去给你拿糕点。”
宝廷道:“不如随便到哪里吃点,说说话。”
沈欣萍道:“成。我请你。”
二人拐入一个街弄子,找一处小吃摊坐下来。沈欣萍给他叫了一碗老豆腐,两张煎饼馃子,一碟锅巴菜,一碟素菜,四两小酒,自己要了一碗果馅汤圆陪他。一边吃一边说些闲话。
沈欣萍道:“听我爹说你练功夫挺辛苦,悟性也好。”
宝廷一听沈万奎背后夸他,心里欢喜,但他不露声色,只拿谦谨的话来说:“那是师傅管教得好。再说大伙都上紧学,我哪敢落后?”
沈欣萍道:“这也好。你既是学这一行,就得有个出身。”
宝廷听她如此说,便想套套沈万奎是不是要把绝活儿传给宝琦。道:“我倒是想学出点名堂,不过日后到底抵不得宝琦。”
沈欣萍道:“师傅领进门,巧妙在各人。谁比谁强,不单靠狠劲儿练,还得心眼儿活。”宝廷道:“师傅要给他传绝活儿,我们是学不到的。”
沈欣萍道:“绝活儿按理是传给宝琦,但也还得看他的赋分。”
宝廷道:“他是师父认的义子,铁板上钉钉子的福分。”
沈欣萍道:“我是说悟性儿。宝琦人倒是本分,练劲儿也足,就怕他悟性儿差点。”
宝廷心里吃惊,都知道沈欣萍平日看宝琦不顺眼,怎地这会儿倒说他的好处?莫不是他俩有点意思了?但转念一想,怎么说他们也是兄妹了,总不能在外人面前说他的不是。于是又试探道:“这绝活儿总不好传与外人吧?”
沈欣萍道:“看你这死脑筋。都是一个师傅带的徒弟,还分什么内外?”
宝廷道:“除了宝琦,我们几个要做师傅的嫡传弟子只怕不容易。”
沈欣萍道:“我虽说不与戏法沾边,但知道行里有两条规矩。能做嫡传弟子的,一是人要可靠。不怕学不成,就怕心不诚。二是人要活泛。师傅教了一,自己要能想到二,想到三,用文雅的话讲叫做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这意思你可能不太懂得,说白了就是伶俐人要一拨三转。俗话说名师出高徒。这高徒既是教出来的,也是相出来的。这跟古人伯乐会相马是一个理儿,做师傅的要眼尖,要能看出徒弟后来的发达。所以当师傅的十有八九喜爱伶俐的徒弟。这正是儿子疼小的,媳妇疼巧的。我说这番话不知道你听进去了没有。”
宝廷知道她心里向着自己,暗自道:“难得她一片真情,讨得个这样的女子也不枉了我这一生。”但转念一想:“她要跟了我,我的那些计划如何实现?”他突然觉得一种无形的痛苦似万箭穿心,他恨这世上的事儿太离谱。他对她话里的意思装糊涂,用一句挑逗的言语岔开话题,道:“我要做了沈家的女婿,不定传给我。”
沈欣萍不料他不好好说话,竟当着众人的面没正经,脸蛋儿唰地红了,嗔道:“你做梦吧。怎地脸皮恁厚。”
宝廷偏要补上一句:“回头我去跟师傅提亲。”
沈欣萍便起身招呼摊主:“老板,多少银子?”
宝廷滴溜着眼望着她,道:“你急啥?我还没吃完呢。”
沈欣萍因这一片街区离自己家近,怕人认出来,不敢跟他纠缠,道声“我管你,谁叫你尽说瞎话”,便先离开了。
宝廷望着她那被旗袍裹紧的倩丽身段,不觉心有所动,暗自道:“可惜她投胎不是地方,前世没修到这缘分。”
他急忙把饭吃完,起身去追她,但已不见了踪影,只好蹒跚着回自己屋去。因不胜酒力,又因在街头逛了大半天也有些疲劳,倒头躺下,一会儿便呼呼睡去。便见汪洋中万顷波涛汹涌而来,波涛中泛出红澄澄的鲜血,接着便冒出一排炮靶。倏忽间炮靶轰然倒下,便有一群血肉模糊的厉鬼抱着炸药在浪尖上奔驰,一起朝他呼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一个厉鬼揪住他的衣襟,与他对目相望,他认出就是住在鼓楼里的青年男子。那男子把引子点燃,引子的火花像跳跃的闪电冒着刺眼的光芒射过来,他想逃命,但那男子死死拖住他。炸药爆炸了,那男子的血汩汩地流出来,自己的血也汩汩地流出来,两人的血流到了一起,血液中跳出来一个小人,小人急速长大,成了一个长发坠地青面獠牙的魔鬼。魔鬼挥舞起大刀,把沈万奎劈做两半,把宝琦、宝砚、宝明、宝如的头一个个砍下来,又去追沈欣萍。他大叫“欣萍快跑——欣萍快跑——”他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了,透出一身冷汗。
他坐起来,回忆着刚才的梦境,不免心有余悸。他奇怪为什么拿炸药炸的会是鼓楼里的那个男子,难道自己与他有前世的冤孽?想起上午四目相对的情景,突然由惊变喜,一拍大腿,心里叫道:“这不是老天爷给我送的一件礼物吗?正好我有袁大人赏的银子,我把那小子买下来,成就我一件大事!”
只因袁大人炮口造假,鼓楼里冤家现身,正是恩怨情仇不可泯,爱憎纷争有来由。却不知宝廷要成就何等大事,且容下回道来。http://blog.sina.com.cn/bujizhoudebo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