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新评


以书写边缘的光芒照彻旅途
葛筱强
散文作家吴佳骏是我近年来结识的稀见的青年才俊,虽年少于我,但才华远胜于我。他不仅有天赋的才华,而且还有让人侧目和钦佩的勤奋,因而每年都有新著问世,并赢得好评不断。我手头这本《在黄昏眺望黎明》(花城出版社2012年7月版),还是2013年他寄赠给我的,当时就认真地读了,并在书中作了些笔记与勾勾画画。之所以一直没有动笔写些感想和体悟,只是觉得,在这本不太厚的小书里,埋藏了佳骏太多的沉重与荒凉,竟不知如何来阐释和安慰他年轻的心。当然了,令我将他视为良友的,不只是我们同为出身于农村,同在文字中抒写着自己热爱的故土与亲人,更为重要的是,他在文章中散逸出来的不屈不挠的奋争,骨子里不忘来路、一心向善向美的生命渴望与追求,几年来一直时深时浅地感染着我,让我在默默中为其身处边缘但一直持续发光的勇气与力量久久垂目,诚心有戚戚焉。
佳骏笔下的文字是素朴而诚挚的。他在散文中呈现出来的文字样貌,总是让我忆念乡野纯正的泥土颜色。鸟就是鸟,云就是云,月亮就是月亮,槐花就是槐花。这些日常生活中习见的事物,无须重新辨认,早就化为骨血,因为有了故乡昔年旧岁里种种经历的牵连,皆成为佳骏内心无限往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我们并肩坐在洋槐树下,风吹来,不时有花瓣落下。我捡起一朵,凑近鼻孔嗅嗅,有一丝淡淡的苦香。”(《洋槐树上的钟声》)在近乎白描的叙述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一幅恬静的乡间故人对谈图景,更多的,是其中透露出来的因为小学校即将消失、自己即将远行的无限凄楚与伤怀。再如,“早晨的空气,湿漉漉的,透着薄凉。远山近树,全被一层雾岚罩住。村边的古井旁,有几个人在挑水。井壁上,爬满了青苔。”(《贴着大地生活》)纯然公正的泥土生长一切,供养一切,也承载一切,收纳一切。在大地上繁衍生息的万物,离开了泥土,就会将一切完全丧失。佳骏在散文中用心写下的这一切,皆是他了然于胸的人、事、物,景,所以信手拈来,即成文章。就像在《契诃夫手记》这本小书里说的那样:“上帝啊,请勿令我去指责或谈论那些我不知道或不了解的东西吧。”这一点,佳骏不仅做到了,也做得极为精细,极为老练,极为动人。
佳骏笔下的文字也是平静而深情的。所谓静水深流,胸中自有万千丘壑。读佳骏的散文,我们从中所应领悟的,我以为,并不是简单地对乡村苦难生活的凝视。从本质上讲,他的这种凝视,实为对世间万物的谦卑有加与无限崇敬,特别是对埋首人间、躬耕于垅亩的乡人与生灵的谦卑与崇敬。这种谦卑与崇敬,决不是浅表的泪花,更不是廉价的同情,而是睥睨人间的大善与尊严,与之逐年共同生成的,还有渐次豁达疏朗的胸襟。佳骏在自己的作品中要做和所做的,就是将个体单一经验的阐述外化为群体多数经验的共鸣,将一己之时代经验粹火为汗漫历史经验的呼应。我不知道佳骏是否读到过伊凡•克里玛说过的这句话:“一个创造者,他知道如何深刻地和真实地表现他个人的经验,同时也触及了超越个人的和社会的范围。”但我却在他的文章里读到了这些令人骨骼无比坚硬的句子:“唯有故土,才能唤起我的自尊。”“无论在乡村,还是在城市,我都是一个站在黄昏边沿的黎明守望者。但我并不悲观,我相信只有经历苦难的锤炼,才能最终获得曙光的照耀。”(《在黄昏眺望黎明》)人们纸笺楮墨间常谈的士人风度,常论的赤子情怀,不正是这些以心血呵护灵魂品格的,每一个具体的个体生命累世迭加才呈现于史书笔端的吗?
读佳骏的文章,令我最为感喟的,是这些年来,他虽在文学创作的途中获得了诸多尘世的名声与荣誉,但他能够一直保持着可贵的对自我生命价值的清醒认知。他一直称自己是一个漂泊都市的边缘人,但却能够始终以这个虽地位卑微但灵魂无比强悍的姿势耕耘着清澈如山泉的文字,冶炼着澡雪般的精神操守。当代思想者萌萌曾在一篇随笔中说道:“个体的生命存在只能是边缘的存在。”是的,每一个操持并追索着自我生命圆融与完整的人,不都是甘愿处于十丈软红的边缘吗?佳骏的散文,正是以边缘性的表达给这边缘性以一种直接而真切的观照。这种观照,仿佛是一束微弱而持久的光,照彻一个精神游历者的孤独行旅,也照彻自己降临人间的那片土地。这束光芒,也不别来自别处,就来自那片土地,因为作家本身就那土地生养的一团血肉,它既给作家以思想上的淘洗,也供给作家所书写的文字以源源不断的血液,使其在不断前行的道路上永不枯竭,并葆有拨亮身边黑暗的雄心。在这个落雪的春夜,我不揣鄙陋,拉拉杂杂地写下以上闲散的文字,只惟“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以北国消融的春雪唤醒久居南方佳骏心中生命的暖意,别无他图是也。
丁酉初春,一场小雪过后,阳光落下来,檐间有冰雪融化的滴响,仿佛春的讯息。
——吴佳骏散文集《在黄昏眺望黎明》读后
葛筱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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