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夜晚
吴佳骏
午后幽暗的光线,从院子中间那棵核桃树的枝叶间漏下来,在地面上形成一团阴影。空气湿漉漉的,朽旧的雕花木房,裸露出灰色的瓦顶,一派清冷气象。外公躺在院子里的木椅上,眼神呆滞,气若游丝,疾病已将他推向冥界的边沿。早在几天前,他的记忆就开始出现幻觉——他一直在自己的童年和暮年之间穿梭、徘徊。他的脸,清瘦蜡黄,表皮松弛,毫无生机。深深的皱纹里,除了沧桑,仿佛还暗藏着他一生中所有的秘密。
剃头匠戴着老花镜,目光聚焦在外公的头顶,一把锃亮的剃刀,在他手上,运转如飞。外公的毛发,像枯萎的茅草,一根根落下。剃头匠不时将剃刀,在自己的裤腿上蹭蹭,再用指尖在刀刃上刮刮,看够不够锋利。像木匠改料前的锉锯,他们都是敬畏生命的人。一把剃刀,是一个乡村的死亡史。只有经过它“剃度”的人,才能带着灵魂,干净地上路。在乡村,剃头匠就是生命谢幕仪式上的司仪,他的职业充满肃穆和神圣。
外公剃光毛发的头,像一颗光滑的鹅卵石,形象十分滑稽。我和虫虫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模样酷似和尚的老头儿,会是我们血脉的源头。虫虫站在一旁,望着外公,嘿嘿地笑。我蹲在地上,不停捡着那洒落一地,黑白间杂的毛发,放进我自制的一个小木匣子里,以满足我的收藏兴趣。
虫虫是大舅的儿子。那时,我们都还太小,不懂得什么是活着,什么是死亡,更不懂得衰老对一个生命所造成的严重伤害。
母亲说,任何事情,都有个预兆。在外公病重的那些日子,她经常失眠,夜晚躺在床上,心上像放了块石头,压抑夜色般沉重。捱到后半夜,好不容易入睡,刚闭上眼,梦魇就像蛇一样,缠着她。母亲的睡梦中,总是反复出现一个画面:她看见我死去的外婆,穿件蓝花布衣裳,牵着刚刚在地里干完农活儿的外公的手,慢悠悠地走在田坎上。外公的手,好像从来没有洗过,沾满泥巴,。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风吹得路两边的树叶沙沙响。外公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看,像是遗忘了什么东西,又像是舍不得离开。外婆总是埋着头,伛偻着身子,朝前走。她的手,似一根绳子,拖着外公赶路。母亲说,那条田坎才叫长哟,总也望不到头——连接着冥界。母亲每次跟我复述她的梦,都泪水涟涟。我爬在凳子上,写作业,她的眼泪雨滴般滚下来,落在我的本子上,把一个个歪扭的铅笔字,洇湿成斑痕。母亲用她粗糙的手,摸摸我的头,哽咽着说:你外公怕是活不长了。
风不时将核桃树的叶片吹落,在地面打着旋儿。大舅和二舅从楼板上,取下干透的柏树,放到院坝中间,这些柏树是外公年轻时栽下的。二舅说,爸平生最疼这几棵树了。他将这些树,栽在院子左侧的荒坝上,就是希望它们离自己近一点。每天早晨,打开房门,看见一排树郁郁葱葱站在那里,山雀把窝筑在树冠,欢快、蹦跳个不停。爸就非常高兴,嘴上叼着旱烟,凝视好长时间。
一棵树从苗秧长成材,其间需要经历多长时间,经受怎样的风雨,外公是清楚的。树的秘密就是他的秘密。前几年,大舅建房子,想将那几棵柏树砍来做梁,遭到外公强烈反对,父子间不惜反目成仇。直到外婆去世,大舅心中的芥蒂,才算消除。外婆病故前,是外公亲自将他精心培育起来的那些柏树砍倒,扛回家,去皮,晒干,为外婆打制了一口厚厚的棺材。他把那几棵树身硬挺,材质最好的树,全给了外婆,只将剩下的几棵弯曲且矮小的树,放在楼板上,藏起来。那时,左邻右舍都说,戴老头子这人心肠真好!外公猛吸一口烟,回答:我这辈子欠我老婆子的太多了。
世界对我们来说是陌生的。我和虫虫在干透的柏树上,踩来踩去,做游戏。两个木匠聚精会神地在改料,钢锯发出叹息般的钝响,锯木面筛糠一样朝下落,宛如时间堆积的尘埃。虫虫抓起地上厚厚的锯木面朝我撒来,我的鼻孔、耳朵、头发上顿时弥散出木头的气息,有一种苦涩的味道。虫虫看到我像一个裹满黄豆面的粽子,张开脱了门牙的嘴,傻傻地笑。他的笑声激发了我的愤怒,我迅速从地上抓起一把锯木面,借助风势,将他的嘴塞满。虫虫的笑容瞬间僵硬,像一朵干枯的向日葵,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夹滑下来。母亲拍拍我的头,伸手指指木椅上的外公,示意我们别再疯打、喧哗,以免搅扰一个老人的宁静。对一个垂死之人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安静,以此来平息他内心深处涌动不止的波涛。
外公瘫在木椅上,中风使他的手和腿都失去知觉。凹瘪的嘴歪到眼角下,似一枚变形的月牙。唾液扯成丝线,浸湿他胸前的衣服,黏黏的,很像糖果融化后留下的痕迹。外公的头歪向一侧,眼睛静静地凝视着那两个手忙脚乱的木匠。多年前的某个早晨,他也是这么静静地凝视着那些向上生长的树。外公的眼神已经不聚光了,但凝视的习惯还是没有改。他也许是在观察,看那几棵被木匠锯开的树,那一棵是他自己。
外公年轻时,也是个木匠。曾替不少的人修过房,造过屋,打制过棺材。把一个个痛苦或忧伤的灵魂请入灵柩,送往极乐世界。那个时候,他的心里一定充满了对生命的敬畏,以及对生命脆弱的伤感。如今,轮到别人替自己打制棺材了,不知外公心里在想些什么?是对过往人生的惋惜?对逝去时光的留恋?抑或在责怪那两个木匠的手艺差,将他的棺材造得丑陋窄小,让他躺在里面,像卧在一个岩洞里。
大舅用毛巾揩去他嘴角的唾液,二舅端着碗,用勺子喂他白糖开水。二舅刚喂进嘴,又被他吐出来。他已经几天不吃不喝。大舅俯下身子,嘴贴着他的耳朵,像哄孩子一样,喊了几声:爸,爸,爸……没有反应。他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他的内心是孤独的。从来都没有人真正走进过他的内心,就像从来没有人,真正理解一棵树的生长秘密。树的年轮,只有等到树死后,才能呈现给渴望了解他的人。
现在,这个现实世界对外公来说,也是陌生的,他再也无力改变什么。(全文7700余字,下文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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