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的女诗人

对于发动大东亚战争的日本，对于一再侵略中国领土的日本，对于在南京屠杀中国同胞的日本军队。中国人习惯地以“日本鬼子”呼之。既是“鬼子”，当然是无条件的坏蛋，没有什么好讨论的。况且他们既对内团结一致，对外屠杀侵略，十足是暴戾的帝国主义思想。看他们近日对外贸易的穷凶极恶，便知他们是侵略成性的民族，还有什么好谈？

这样的非理性的意念，在经验过八年抗战的中国人中是相当普遍的。很少有人停下来想想日本人果真全部那么团结好战？日本人中有没有人持不同的见解，反对侵略战争，或主张人性和平？

当日本脱离德川幕府的阴影，厉行明治维新，继而在日俄战争及中日战争的势力扩张中发展其军国主义体制时，日本诞生了一个天才绝伦的女诗人名叫与谢野晶子。与谢野晶子（一八七八~~一九四三）原姓凤，出生于大阪附近的界港，二十二岁时因写诗而认识杂志主编与谢野宽，翌年嫁之。晶子是天才奔放的浪漫诗人，却生长并生存于日本的军国主义体制巩固的时代，因此她的反体制行为与思想是双重的，矛盾也是深刻的。她既反对军国主义体制，也反对当时的保守道德，而她唯一的武器是诗与文。当日俄战争打得难解难分时晶子的胞弟在新婚燕尔之际被征入伍，派往中国东北参加旅顺战役。晶子于此时写了一首公然反战的自由诗，标题叫‘你勿死’，诗曰：

啊，弟弟，为你哭，你绝不可死，生为末生儿，父母深疼爱，从未曾教你，握刀去杀人，养你二十四岁，不为教杀人。

界港旧街市，世代夸老铺，你当继祖业，慎勿轻生死，旅顺城将陷，不陷又如何，我家世经商，不豫征战事。

你绝不可死，天皇居九重，征战不亲临，杀伐血成河，死渝畜生道，犹以死为荣，圣心称仁慈，为何忍坐视？

啊，吾弟你在战场，慎勿轻生死，爹爹去秋逝，寡母独守家，子离家萧索，虽然称圣代，头上白发增。

暖簾影下泣，弟媳日夜悲，你尚记忆否，新婚才十月，少女情何堪，唯望再团圆，此外更何求，你慎不可死。

在军国主义的宣传下，日俄战争被说成日本存亡关键之战，而军部正在民间广征“决死队”把青年送往旅顺打仗时，这样的诗发表出去，几乎是把命都豁出去才能做的事情。诗中不但反战，且公言其对天皇深居宫中只派子民去送死的不满，尤其“虽然称圣代，头上白发增”，极言其母之悲苦，却用白发来对天皇治世的“圣代”表示怀疑，简直已到了政府眼中的“大逆不道”了。

此诗一发表，果然是被军部查抄，而且晶子的家宅也日夜受到“爱国国民”的骚扰，不断地有人以石头砖块掷入她的家，并打电话恐吓她。为此一时，晶子不但失去生活的安宁，也失去了许多发表作品的机会。有些评论家批评，这首诗只是作者一时冲动之作。但作者另有一首短诗，标题‘有一个国家’。诗曰：

拘谨，而表面上喜欢讲义气的国，

但又轻率而朝秦暮楚之国，

没有支那人的深沈，浅薄而自私，

没有美国之富，却不断美国化，

不知疑问，不知畏惧，

人人弯腰驼背成为宿命论者，

这国家、轻易、安逸、可以万万岁。

一个生在明治维新前后国家正在走向强盛的时代的诗人，能如此轻蔑，乃至厌恶自己的国家，个中情节，是很值得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