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施施然诗歌 |
一个人的寺院
黄昏与大海如此接近。云幕低垂
闪电将天地缝合
天乐在海浪白色的键盘上
弹奏。琉璃瓦的
金光点燃了整座寺院的寂静
夕阳照亮了佛像。烛泪在芭蕉的气味中
缓缓滴落
穿过空气升起了幽远的梵音
殿堂空旷。尘世随海水退去
我在其中。仿佛置身西天的幻境
在海边的寺院,我心灵的壁垒轰然倒塌
众神无声地立满我身后
我悲伤
我悲伤,是因为人生之路走了近半才知晓
尽头是死亡。
我悲伤父母离开我,在我懂得反哺之前,懂得将养育爱子之爱
分一半给父母之后。我悲伤我生下孩子,迎接他的其实
是一天一天,走向死亡。我悲伤。
我悲伤我纵是极尽诗情画意,也不能阻止粗粝的雾霾进入亲人的肺腑
就像错判,冤狱,政治,黑幕,奸杀,强拆空气一般
围绕着众生短暂的一生。我悲伤。
在岳麓山
椤木和红枫不是你。
香樟也不是。两三只黑白相间的鸟,在爱晚亭嫣红的夕照里
忽高忽低地飞。雨丝闪亮,
但不是你。
你小憩在半山腰的云雾中:“我的浆果
已经爆裂成谶,就像
这满山割不断香气,有忠实的能力
陪你,走到消逝。”
而此时麓山寺钟声四起,人间的烟火
正炽。倘若穿石坡的一镜湖水缄默不语,我
又能说什么呢?三月清风绿意荡漾
群峰、蔷薇、好时光,都在原地。
樱花记
高铁上五个小时的寂寞,是抵达盛放前的
喜悦,因为我有关于美的目的地
细雨微波燕双飞。从东湖至珞珈山
我的眼睛只看见了美的东西
世界已是满目疮痍,能看到美
才是一种能力,我情愿做一个美的饕餮者
我愿意撑着伞绕树三匝,仰脸闻一闻
漫天植物的香气。这是樱花的气质
这是樱花的魂魄。它们渗进春天的泥土
渗进嗜爱者的心里
而如果你有酒,那是最当时令
“赏樱时节须饮酒,不懂酒者
不配觊觎樱花之美”。所以
当我深埋的暴烈在樱花树下发作
花瓣似雪片飞舞,自半空纷纷飘落
这是樱花的光芒,樱花照亮朝觐者的心
在苗寨写生遇见马厩里的马
这是匹刚成年的马。隆起的肌肉在
漂亮的棕色毛皮下若隐若现——在这里
群山锁住路,马厩锁住野性和美。
它的眼睛大而温善。眼睫长而密。
当你和它幽深的瞳孔对视,一缕忧郁
(被禁锢的力量)沉进你的心底。
它并不曾记得怎样离开母亲。
它也不感到孤独(马厩里还住着
一头沉默寡言的牛,和热情的牛蝇)
它不曾仰望过天空掠过的飞鸟,
流云从树梢后奔驰过山岗。
不曾留恋过远处的峰峦,
和峰峦后通向天边的路。
(野雏菊和苜蓿草在路旁跳出雌性的“踩堂”舞)
它不曾记得奔跑。
(风在耳边呼啸)
它不曾了解自由。
(缰绳是与生俱来人类恩赐的礼物)
——哦谁能帮帮我给它以明示?
在神灵与宇宙面前,生命生而平等。
(如果动物不能,至少人类可以)
它信赖这焦红的土地,谙熟吆喝
犁耕,驮运,忠诚和顺从,在主人的鞭子和注视下
交配。在马蹄状的粪便中
大声喘息——
它把所有交付出去,
它还不曾梦见宰杀,
(或许,正是它老去的母亲的命运)。
在德额旅馆
山区的夜间十点钟。一个灰色的身影
消失在静谧的走廊尽头
相对的两扇房门之间。起初,晚归的我
并无在意,以为是同房间的骆靖*
去找对面的同学聊天。但当我
推门而入,她
正在自己的床上熟睡,
白色被单掩着半张疲惫的俏脸。
疑惑间,我回忆起
在刚才,走廊里并没有灯光溢出
就是说,没有房门开启
但背影不见了。
真是怪事。难道是我眼花了?
但我清晰地看到一个有厚度的背影
身体倾斜,转身,正欲推开右手边的门。
或者,我看到的是:
中阴身*?想起
去年在深圳,诗人从容筹办的
“第一朗读者”。席间
一个眉目清秀的文化官员
盯视我的眼睛后试探:你是否知道你可以通灵?
真是见鬼,
我何时变成了女巫?
但就在不久前,同行的小凯*
告诉我:“这世上有一种人,
他们可以看见一些别的事物,
比如灵魂。
‘灵魂’并非‘鬼’,它的另一个名字叫
中阴身”。我回忆走廊里的背影
它的确符合此特征:
没有脸孔,也没有确实的脚
进入我的视野。难道
我真的看见了灵魂?
我有些兴奋。但不紧张
“心中有鬼的人才紧张”。在这世上
我是个无害的人。心怀谦卑。
有无尽的悲悯。常把一些无力的遗憾,多情
当然也有矫情
转化成分行的文字。我也贪慕虚荣
贪恋美食和华服,以及
一些情调幽雅的场所。自恋
也喜欢被别人爱慕。
我不合群。有精神洁癖。对某些复杂的事物持
不合作态度。
我已没有多少亲人。我曾经以为
“疾病”、“车祸”,是人世间最丑陋的
字眼。它们把亲人掠夺走
从我的身边。我也痛恨“欺骗”
和“背叛”。但终究
我算得上是个幸福的女人
有诗,有画,有酒,
还有视我为珍宝的男人。我想我可以毫不费力地
坦然说出这些。如果
你足够真诚。
事实上,中阴身没有什么可怕。它们
就像陌生的路人,和我们擦身
而过,互不相扰。在这世间
我想我已经领略过
比中阴身更可怕的东西
他们无脸,无脚,像阴影一样在周围窥视
再伺机出现。
注1:中阴身,又名中有,即人死后尚未投胎之前,有一个微细物质形成的化生身来维持生命,此化生身即是中阴身。此中阴身在最初的四十九天中,每七天一生死,经过七番生死,等待业缘的安排,而去投胎。(《佛学常见辞汇》)
注2:骆靖、小凯,都是与我一起在广西德额山区写生的美院研究生。
注3:第二天得到对面房间同学确证:写生劳累一天,头晚十点之前都已经上床休息,没有人开门进出过。
关于某种错误性情感的通用性讲述
我向舍友抱怨她对宠物的粗心:
“那天我正在洗澡,沐浴液的香气
弥漫在乳白的水雾中。我放松地舒展肢体
突然,被脚边一只
你养在水桶里的怪鱼吓到:它浅褐色的透明软皮上
肚子滚圆,四只枯树枝般的脚
沿着桶底的浅水奋力游动
我担心落进桶里的洗发水的化学物质
杀死它,光着身体,把它和水桶
在狭小的空间中,移来移去。若不是
我倒进去的半盆清水,它早因干涸而死。”
舍友惊讶地张大了眼睛:“什么?
那只是一只壁虎,不小心掉进了
水桶,皮肤被水泡得发白
肚子因喝水过多而涨得滚圆
我发现它时,它已被淹得奄奄一息
放生在地上,很久,才恢复出原本的形状。”
荷花记
深夜里我与荷花对视,池塘幽静
红鲤吐泡泡,我吐出郁郁寡欢
“骨香不知自,色浅意殊深”*
深夜里赏荷,最得真味
美院的学生们不懂荷花的写意
都在这两句诗里了
荷花自知美,在污泥里
也会长出一颗洁白的心脏,更不消说
在黑夜,荷花也会保持着向上的姿势
不会因人看不见就懈怠
不解荷花的人就不要做画家了
也不要做诗人。因为
荷花是时代的不合作者
艺术也是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不合作者
但肯定是不合群者
我也想做一株荷花,内心里有一个角落,这些年
忍着痛没有长大
注:苏东坡诗句。
青芒果
我走在广州美院五月末的芒果树下
夕阳的金子在树冠上哗哗流淌
我抬手摸摸发烫的脸,哎呀
芒果挂满树,还没有睁开青涩的美目
可是,我分明听到了它们的笑声
像童年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它们还在妈妈的怀里吸吮
绿色的乳汁涨满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它们有没有爸爸
是不是也像我的爸爸穿着军绿的大衣
我想告诉它们,长大后
不要忽视父亲高贵的姓氏
我还想告诉五月底的夕阳收起金子的翅膀
快快还我满心满腑的清凉
因为我被一树酣睡的青芒果当头击中
我被一树的青涩当头击中
在黄埔军校旧址
伫立在一帧黄埔一期的大合照前
我交替以两种眼光审视:
作为女人
我仰视他们
如仰视力量和父权
脑海中有一双手
正飞快地将我带离雪白桌布金黄香槟的餐厅
推倒在绣着紫色大丽花的
席梦思上
作为男人
我视他们为兄弟,朋友,和敌人!
我祈望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在炮火与血肉的沸腾中
和历史一道
冷却成永恒的黑白色
雨落无名湖
雷声滚动。由远及近
惊醒我的浅睡。惊醒了小岛的清梦
撩起窗帘,翻卷的白云不见了
林间翩飞的蝴蝶也不见了
雨线细密。这人间忠实的信使
携带着天空的密信正扑进来时的湖面
雨落无名湖。雨落我心湖
浅睡中暂时隐没的人
重又回返
沙溪镇
清晨出门,穿过四月清风
清风从前朝刮过来,在沙溪镇的木桥上
与我撞了个满怀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薄粉色的皮衣
此刻很奇怪。我应该弯回去
让母亲给我换上,她亲手缝制的对襟小袄
古老又新鲜的清风有通幽之美
巷子里鸟鸣清脆,是来自元朝末年的方言
我听不懂,可是
我有母亲缝制的花布衣裳,仿佛回到童年
我在童年的沙溪镇上继续往前走
青石板路上还空无一人。紫藤在河对岸
一串一串,像晾衣杆上姑娘们忘记收的香囊
还挂着昨夜露水的清辉
在沙溪镇四月的清辉里我行色匆匆。我要去赶
凤和楼老板第一笼热气腾腾的水磨年糕
顺带,听他讲一讲当年在上海滩的老故事
赤脚走在雷州岛
穿过雷州百万亩森林,等于穿过了百万吨氧气
我眼含热望,肺腑吐纳清气
像传说中的海外仙人赤脚踏上雷州岛
北部湾的海水漫过来,带着天空的蓝
它抚摸我温热的脚趾,冲决我心中郁积的块垒
我吐纳百万吨的新鲜空气,我要做一个通体湛蓝的人
在雷州岛我怀揣着湛蓝的心脏,如揣着雷霆万钧
世事炎凉,妖孽横行
我愿做一个惩恶扬善的霹雳之君从天而降
斩除人间的污浊雾霾一片
我在雷州岛上揣着雷霆走,海滩上停泊的渔船
拖挂着陈旧的韵味
符合历史角度的美感。说到历史
我忍不住回头看,寇准和苏东坡
一改肃容,在雕栏宋园里正摸着胡须向我颌首微笑
揣着一串长笑我赤脚走在雷州岛,再往前
就是海水深处了,越南和老挝就在对岸
南中国海和北部湾横隔中间
热带榴莲的异香飘洋过海,它是美食主义的宗教
我也有我的宗教,我伫立在雷州岛的海岸边
像通体透明的仙人,像湛蓝的墨水倒进了透明的北部湾
我必须如实记下这个梦
这个国家最新颁布的律令:为了轻装
上阵,精良装备,只允许存在固定数目的居民
多出来的人们
必须死去一批
有人幸得了活着的指标
有人榜上无名
为了社会环境井然有序,我看见一些人
自发地协助相关部门
劝说另一些,从这世界消失
在暗绿的楼梯转角
他们的话语像水中温柔的游鱼:
一切以国家的利益为重。而另一些人
不情愿
但也无言以对
作为旁观者我惊诧得难以置信
我想呐喊。或者逃跑
当我挣扎着弄响了大门上的铁锁,那些蜡具般的脸
齐刷刷地转过来——
模特记
挺胸,收臀,翘起白天鹅的下巴
把仙鹤的身躯迈成猫的步伐
光鲜亮丽登场的背后管它紧绕着命运这甩不掉的毒蛇
此时她是女王
丁字位亮相,转身,180度留头
重金属,T台,闪光灯仿佛一个虚拟的道场
去死吧,地下室
去死吧,房租,色鬼经纪人
你们,全都踩在我脚下
她没有笑容
但此刻美貌异常。她眼神迷离
如女神降临。噢上帝
请收下她出离的灵魂
先锋记
把一些日常的事物堆积起来,比如
卖菜大妈的牢骚
手机里收到的段子
一截锈铁。两把木头椅子。楼上熟女晾晒的
褪了色的胸罩。或者
穿过滴答的水滴,看
乳房挂在外面
子宫挂在外面
呻吟挂在外面
尖叫挂在外面
仿佛世界已经逼仄到必须
透过阴道向外看。就像鲜血染红的旗帜。就像
内衣外穿。他们说这是先锋。
施施然,本名袁诗萍,诗人,签约画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国画作品多次入选国际国内画展并被收藏,获评《现代青年》2012年最受读者喜欢的“十大青年诗人”、第四届张坚诗歌奖“年度诗人奖”等,出版诗画集《走在民国的街道上》(台湾远景出版社)、诗集《杮子树》(长江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