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曲》鉴赏

                    ●讽  喻

圆    圆   曲

                                                              清·吴伟业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怒为红颜。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壁车。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唯有泪沾衣。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坐客。坐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白晰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恨杀军书抵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阑。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专征萧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伎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代红妆照汗青。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乌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内容】这首诗写陈圆圆与吴三桂悲欢离合的故事，批判了吴三桂屈节降清、背叛民族和国家的可耻行径。

【艺术特色】夹叙夹议，精警隽永。

【字词解释】自，由于。金牛到，从陕西沔县进入四川的古栈道。延致，聘请。空，徒然。别唱，另唱。

【佳句】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怒为红颜。

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

全家白骨成灰土，—代红妆照汗青。

【分析】《圆圆曲》是一首长篇叙事诗，全诗七十八句，共五百四十九字，堪称鸿篇巨制。此诗是吴伟业代表作之一，大约作于顺治八、九年。这首诗在李自成灭亡明朝前后及清军入关击败李自成的历史大背景下，叙写江南名妓陈圆圆与明代宁远总兵吴三桂悲欢离合的故事，委婉曲折地批判了吴三桂屈节降清、背叛民族和国家的可耻行径，同时也寄寓了家国兴亡之慨。

    全诗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止于“哭罢君亲再相见”，写吴三桂“冲冠—怒为红颜”，为一己之私——“红颜”，不顾民族利益，引清军入关击败李自成农民起义军。这一部分是整个故事的高潮，放在篇首，造成悬念，扣人心弦，激起读者的兴趣。“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怒为红颜”，是千古名句，不仅揭示出诗歌的主旨，而且为全文定下了讽刺批判的感情基调。“鼎湖”句，明崇祯帝自缢而亡时，吴三桂降清并引清兵打败义军，重新占领北京城。鼎湖，典出《史记·封禅书》。传说黄帝铸鼎于荆山下，鼎成，有龙垂胡须下迎黄帝，皇帝即乘龙而去，因称其地为鼎湖。后来便以鼎湖喻指帝王死去，这里指崇祯帝自缢于煤山（今北京市景山）。玉关，即玉门关，故址在今甘肃敦煌西北，此指山海关。当时吴三桂驻兵三海关。“恸哭”两句说：吴三桂为崇祯帝发丧举哀，入关好像是为皇帝报仇而来，其实不过是为一爱妾陈圆圆而已。这两句议论，指出吴的真实用心，具有很强的讽刺意义。《清诗纪事》引李岳瑞《春冰室野乘》：“梅村所谓‘冲冠—怒为红颜’真诗史之言也。”六军，古代天子所统领的军队，这里指吴三桂的军队。红颜，指美女，这里代指陈圆圆。“红颜”而下四句，是以吴三桂口吻叙事：义军生活腐化，击败他们是天意，并非出于对陈圆圆的留恋。扫灭他们并哀悼皇帝及哭罢双亲后，才能和你（陈圆圆）相见。“红颜”两句是吴三桂的辩解之词，欲盖弥彰，可见其卑鄙狡诈之嘴脸。逆贼，对农民起义军的诬称。黄巾、黑山，汉末农民起义军，这里借指李自成农民起义军。

   第二部分长达六十二句，止于“—代红妆照汗青”。这部分转入倒叙，写陈圆圆和吴三桂悲欢离合故事，反映出陈圆圆由卑贱到尊贵的人生经历。“相见初经田窦家”由上句“哭罢君亲再相见”蝉联而下，而下四句简单交待吴三桂与陈圆圆初次会面，田宏遇把圆圆赠送给他。田窦家、侯门、戚里，均指田宏遇家。田窦，指西汉武帝时的外戚田蚡、窦婴，这里借指崇祯皇帝田贵妃的父亲田宏遇。据陆次云《圆圆传》载，田宏遇为了结交吴三桂，特设宴邀请他，席间圆圆演出的歌舞，使他“神移心荡”，田即以圆圆见赠。如花、箜篌伎，指色艺双绝的陈圆圆。油壁车，妇女乘的车壁用油涂饰的车子。紧接着，诗人没有按顺序来写，而是又设下一悬念，笔锋一转，从“家本姑苏浣花里”到“明眸皓齿无人惜”，写圆圆卑贱的出身和受冷落的遭遇。圆圆是家住姑苏横塘（在今苏州市西南）的一名妓，姿态姣好如西施，总想着也能和她一样进宫受宠。为后来的逐步富贵埋下伏笔，使诗歌表现出戏剧性。姑苏，江苏苏州市的别称。浣花里，唐代名妓薛涛居住的成都浣花溪，这里借指圆圆的妓女身份。夫差苑，春秋时吴王夫差的宫苑。采莲人，指西施（相传她采莲于若耶溪上），这里以西施比圆圆。 “横塘”以下六句：圆圆被田宏遇以钱势聘去，转而又送入宫里，受尽冷落，无人怜惜。豪家，指被田宏遇。“薰天”两句说：由于田贵妃受到专宠，气势极盛，陈圆圆得不到崇祯帝的怜惜。宫掖，后宫嫔妃居住的地方。明眸皓齿，形容女子美好的容貌，这里指圆圆。“夺归永巷闭良家”至“—代红妆照汗青”，写圆圆命运的改变，逐步过上恩宠富贵的生活。“夺归”而下十句，与前面“相见”四句相呼应，写圆圆被从宫里又遣回到田宏遇家，筵席上被吴三桂看中并定下婚约；吴三桂受命镇守三海关，两人失去了相约的机会（据《清诗纪事》引裘毓麐《清代轶闻》，三桂去三海关，其父吴襄“恐帝闻其子载圆圆事”，圆圆留在北京吴襄家中）。永巷，古代幽禁嫔妃或宫女的处所。良家，指田宏遇家。飞觞，犹举杯。通侯，秦汉时爵位名，这里指吴三桂。吴三桂于崇祯十七年（1644）被封为平西伯。拣取花枝，指吴三桂在席间看中花枝招展的圆圆。娇鸟，喻指圆圆。“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意谓吴三桂为了及早带走圆圆，甚至顾不得选择佳期。抵死催，犹言拼命地催促。为了抵御清兵，崇祯帝多次催促吴三桂赴三海关镇守。“相约”而下十二句，与第一部分相呼应，写圆圆被李自成起义军掳去，又被吴三桂夺回。“一朝蚁贼满长安”，指农民起义军占领北京城。蚁贼，对农民起义军的诬称。长安，指唐都城西安，这里借指明都北京城。“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是说在兵乱中，圆圆思念吴三桂，没有人保护自己犹如花絮一样漂泊无依。“可怜思妇楼头柳”语出王昌龄《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阑”句，以绿珠、绛树喻陈圆圆，写陈圆圆被起义军从吴襄家搜出掳走。绿珠，晋朝石崇的爱妾。《晋书·石崇传》载，绿珠美姿色，善吹笛，孙秀派人向石崇求取，不允，孙秀便诬害石崇，夺取绿珠，绿珠于是跳楼自杀。绛树，古代舞女名。曹丕《答繁钦书》：“今之妙舞莫巧于绛树，清歌莫善于宋臈。”“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这一句议论，一开一合，既对事件结果评判，使吴三桂入关情伪必现，又承上启下，与前后互相照应。壮士，指吴三桂。争得，怎能够。“峨眉”而下四句，写吴三桂在军中迎接陈圆圆的情景。据说吴三桂结五彩楼，沿途三十里列旌旗，鸣啸鼓亲往迎接。云鬟，形容妇女卷曲如云的发髻。啼妆，东汉时，妇女用粉抹在眼睛下，犹如啼痕，称为啼妆。《后汉书·梁冀传》载，梁冀妻子容貌美丽，善为娇态，作愁眉啼妆。这里语义双关，既指泪痕又指娇态。“专征”而下四句陈圆圆受宠的随军生活，同时也反映了镇压起义军的过程。专征，古代帝王授予诸侯、将帅自行决定征战的军权。画楼，指一路为陈圆圆安排的豪华住宅。“传来消息满江乡”至“有人夫婿擅侯王”，转入插叙，通过与以前的同伴对比，突出陈圆圆今天侯爵夫人的显赫地位。江乡，指圆圆的家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指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旧巢”而下四句，是说大家本来是生活在底层的歌妓，只有陈圆圆成了地位尊贵的人，而我们年龄已大还仍过着歌舞侑觞的悲哀生活。“当时只受声名累”至“当时只受声名累”，以议论为主，概括陈圆圆的由一名妓到“—代红妆照汗青”的经历，同时吴、陈对比，讽刺了吴三桂“冲冠—怒为红颜”付出的惨重的代价。贵戚名豪，指田宏遇之辈。一斛明珠，相传唐玄宗曾将西域进贡的明珠送一斛给梅妃，这里借指吴三桂重金聘娶陈圆圆。斛，古代量器，十斗为一斛。“关山漂泊腰肢细”是说在离乱中到处漂泊，腰身也显得瘦削了。“错怨狂风飏落花”喻指陈圆圆在战乱中被掳。“无边春色来天地”喻指后来的美好生活。“尝闻”两句借周郎喻吴三桂，讽刺吴三桂为了陈圆圆，竟使他闻名于世。倾国与倾城，指美女。汉武帝时李延年为武帝的宠妃李夫人作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周郎，三国周瑜。据说，周瑜听说曹操带兵东下，是为了夺取二乔，于是奋起反抗，才取得赤壁大捷。“全家”两句，通过对比，讽刺吴三桂降清致使全家丧亡，陈圆圆这样卑贱的女人却留名青史。全家白骨，据《清诗纪事》引钮琇《觚賸》，吴三桂引清兵入关，致使李自成杀死其家人三十八口。

    第三部分是诗歌的结尾部分。诗歌宕开一笔，用“君不见”三字引出春秋时吴王为西施而亡的历史，暗示出吴三桂注定会身名俱灭，遗臭万年的悲惨结局。馆娃，即馆娃宫。相传吴王为西施所建，故址在江苏省吴县灵岩山上。香径，即采香径。相传吴王派人在溪旁种植香草，让宫女们泛舟采香。屧（xiè）廊，即响屧廊，在馆娃宫。相传响屧廊用梓板铺地，下置空瓮，能共鸣。当西施穿着木底鞋，在廊中绕行时，就发出阵阵响声。“换羽”两句说：江山易代令人忧愁，而吴三桂却在汉中寻欢作乐，沉湎于声色之中。换羽移宫，本指音乐演奏改变曲调，这里喻指改朝换代。宫、羽，都是古代五音（即宫、商、角、徵、羽）之一。古梁州，在陕西汉中的南郑（汉中，晋太康中为梁州治），吴三桂当时镇守汉中。结尾“为君”两句，语义双关，既指汉水总要入长江流向东南吴宫所在地，又喻指汉中的吴三桂的结局：必将和吴王夫差一样，因荒淫而灭亡。吴宫曲，咏叹吴国盛衰兴亡的歌曲。钱仲联《梦苕盦诗话》：“此歌后段用吴宫之盛衰，汉水之东逝世，隐有所讽刺。”

夹议夹叙，以叙为主，是本诗艺术上的显著特点。全诗议论精警隽永，富有深意，是又一特点。如“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怒为红颜”、“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全家白骨成灰土，—代红妆照汗青”等。而且，本诗具有很强的史实性。《清诗纪事》引杨际昌《国朝诗话》：“世称杜少陵为诗史，学杜者不许袭其貌，正须识此意耳。吴梅村歌行大抵发于感怆，可歌可泣。余尤服膺《圆圆曲》前幅云：‘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怒为红颜。’后幅云：‘全家白骨成灰土，—代红妆照汗青。’使吴逆无地自容。体则元、白，可为史则已如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