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东并没有带走遗憾(兼谈抑郁症)
经常听老七谈起魏东,言词几近崇拜,对于老七这种“我思故我在”的人,将某某看得比自己还高是很少见的。原以为因其夫人事职九芝堂,观点上难免不存私,也就没把他的推崇太当一回事。直至魏东“意外”当晚,老七突然取消原定的重要安排专赴京参事,我才感觉这家伙确实是动了真。
生似镜月,逝若楼空。老七却甘愿放弃重要的筹资机会陪伴在魏东左右,其情谊已经至深至伟了。恰刚刚读罢魏东遗言《写给我最亲爱的人们》(附后),凄冷的文字却让我生出久违的感动;“不以已私施于人”,这般人格已超越了身价,也难怪一直深得老七的尊重甚至于崇拜。
或许有人不同意我对魏东的赞叹,会把他的“选择”归结为“屈服于病魔”。如果这种认识单纯因为尊重生命或出于情感上的惋惜,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善意的;若仅从疾病的角度去断言他不够坚强甚至指责他对亲友、事业不负责任,那就太幼稚了或者是恶意的。
强迫抑郁症,这五个字可以轻描淡写,我见过医学上给出的解释或诊断也大多在轻描淡写,而事实是什么?事实是:患者痛苦的程度几乎不能用痛苦去形容(我这样说,好笑吧--不,一点都不好笑!我是没办法找到合适的词汇)。
我初三至高二就受过它整整两年的折磨。那两年,除了睡眠状态,没有哪一分哪一秒不在俩个人的争斗中度过:一个我,一个非我;俩个都是我,俩个又都不真实于自己。
如果靠近马路,有一个人会指令自己“冲到车下去”,自己又拼命地违抗这个指令“不能冲、不能!”并对这个人愤怒道“滚开、滚开”;如果走上桥,他又会命令自己“跳下去”......争斗中,我只能低着头过马路不敢看车辆,低着头过桥不敢看桥下;无论干什么事,哪怕是睡觉,都会有一个人在命令“不要睡”,而自己强迫“一定要睡”。逐渐地,你不再相信自己,慢慢地,沉默、封闭。
可怕吧?现在回忆起来,这还不算什么,更危险的是:在已经弄不清自己是谁的情况下,却没有人告诉我究竟是谁。万般无奈、几近崩溃,我曾求助过我的父亲,他带我去看医生,医生说:“你不去想不就行了?”这个医生当然是无知的,但我并不怪他。那个时候哪怕包括现在,中国医生又有几个能够医疗好精神疾病?又何止医生无能,国人又有多少人愿意敞开自己的心灵或能够走进他人的心灵?没有人帮你,而自己却无时不刻要面对这种争斗,生不如死--是的,当时就是这种感觉。
幸运的是,自那以后,我没再提及痛苦,而是开始寻求自救。我翻阅大量的书,哲学、历史、心理等等,对每一段感觉有益自己的文字都摘录下来,每当“他和我争斗”,我就大声念反复读。慢慢的,“他”开始离我远了。到后来,我找到了《戴尼提》,明白心灵是可以呼唤的。我开始与心灵对话,学会宽恕另一个自己。
是的,我很幸运,终究走过来了。后来与一位从事心理学教育的朋友交流时,他说,少年时期患强迫抑郁,心理还没有定型也没有社会多方面的压力,加上能积极自我塑造,所以能挺过来;不过,能过来,你是万幸。
强迫抑郁症究竟是什么?病因何来、怎么诊治,二十多年,我经常关心这方面的问题,也曾经想系统研究。但很遗憾,无论跟专业人士交流或查阅相关资料,多数是泛泛而谈而且千篇一律的劝戒,什么树立远大理想、正确人生态度等等,我不说这些就是废话,但以我个人的体验只能说这些陈词滥调里有些连废话都不如。抑郁症患者其实是最清醒的人,所有的人生意义他可能比任何人都明白,但他无法左右自己,这正是他真实的病症。看看魏东的遗言,他不比谁都清醒?所谓理想和意义对于患者恰恰什么都不是。
在我看来,抑郁症的病因非常复杂,这里没办法一一列举。但我个人侧重“病根”主要来自文化(遗传、教育、观念等等),而且我认为,病根很有可能在幼时或成年之前就已经产生并一直潜伏,至于生理和外力,多数仅是导因。(说一句并非危言耸听的话,随着体制变化和社会竞争加速,抑郁逐渐会撕破观念的遮掩,浮现在人们的面前,而且表征将多样、复杂,成为一个严峻的社会问题。)
关于诊治,我认为:健康的精神总体是流畅的,它与生命同步;精神出现了问题即是某个点产生了断裂或者绕成了结,修复它首先应该顺着生命线去寻找断裂点或结点,再找出其原因,并依据程度和病因培植新线或协助解开结点。我不反对药物,但药物的作用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生理上的调节,二是心理的强化,并不能“触及”病根。所以,我仅主张药物轻度配合。而遗憾的是,大陆诊治精神疾病恰恰把药物列在了主要。
对于抑郁患者的救助,我有过几次尝试且产生过成效,但因为非专业亦非个人理想,帮助仅是道义上的,无所谓连贯。91年,我曾在岳阳师范实习时遇到过一位患有抑郁症的学生,因为我特殊的身份--既是老师又是同龄人--他愿意让我接触他的内心。我帮助他并不是从安慰着手(我知道,安慰和任何讲道理对于抑郁患者都是毫无用处的),而是跟他讲我自己的经历,并笑称有一个人曾经想跟自己竞争,我赢了而且感觉还不坏;说到某些具体事例时,我们还一起大笑,因为我曾经感受的正是他正在感受的,所以能够“共鸣”。我经常带他散步,既友好也不回避他偶尔敌意的行为,我告诉他,我们是朋友是平等的,不要拿你的病就可以胡来。其实,我知道他也知道,我指责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非他”。对于抑郁患者,你必须让他承认所有的事实,包括他想像的也是存在的,不回避一切,才能正视所有,能够去面对,才是真正的救助。后来,走进了他的心灵,顺着他的过去我发现了一个结,一个被伦理纠缠的过去。我没有去解开,一是实习结束了,二是我当时的年龄也没办法解开,但我帮助他正视起了自己、正视起过去。现在,他很好,一直为人之师。
我写了这么多,也是第一次用文字叙述个人的抑郁经历以及如何对待抑郁。我承认,它是可怕的,可怕的程度就是生不如死。但请人们千万不要轻蔑它,我们的文化、我们的环境乃至我们的体制都有可能直接导致抑郁并威胁着每一个人,心理疾病将普遍化,唯一不同的是程度和表征;特别请那些自视健康的人,请你们不要可怜或指责抑郁患者。事实上,他们才是最坚强的,甚至伟大得足让上帝感动。因为,他每天每时每一刻都在跟自己抗争。
魏东离开了他“最亲爱的人们”,是在拥有中离去,却没有带走遗憾,但不是他孤独的遗憾,而是现实的存在,即:活着,是需要勇气的,谁也不会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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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写给我最亲爱的人们》--魏东
由于长期的工作压力,近年来我的强迫症愈发的严重,本想今年能放下工作,安心的休养,医治这种精神上的病症,但近期外部环境又给了我巨大的压力,强迫性的动作,强迫性的思维,如影随行,几乎时时刻刻困扰着我,伴随着严重的失眠和抑郁,使我无法面对生活,对于未来能否摆脱它毫无信心,而且长此以往会拖累得我的爱人,我的家庭不堪重负,(时至今日,小陈已经是疲惫不堪了,对此,我深深感到内疚)因此我决心把大家都解脱出来,把我也解脱出来,这的确是弱者的表现,但我希望爱我的人们能理解我,谅解我的软弱,也希望大家重视精神上的疾病,防患于未然,不要走到我今日这一步。我对不起小陈,我的家庭,我的父母,但我确实无法忍受病症了,原谅我,我深深的抱歉。小陈,你重担在肩,希望你照顾好我们的父母、孩子,让孩子们健康快乐的成长,来世我依然爱你,最深情的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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