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票

    男人椿摸黑找着衣服，还是不小心弄醒了他的女人兰。

  “不去了，说好今个给我妈过寿的。你忘啦？”兰搂着男人粗壮的腰柔声说。

  “咋能忘？要去也得10点，现在不到6点，赶俩车石头就回来！”椿说着已经穿好衣服站在了炕下。

    兰一骨碌爬起来，拉亮灯，穿衣下床，捅炉火，烧开水，泡鸡蛋。

    男人洗了把脸，坐在炕沿抽旱烟，“吧嗒吧嗒”地磕着烟灰。

    儿子醒了。他摸摸儿子的头说：“旺，该起来上学了！”儿子“哦”了一声又睡了。他笑了笑，目光越过儿子停在俩个女儿脸上，她们睡得正香，大家都夸女儿漂亮懂事像兰。儿子学习很好，老师说是块考学校的料。已经上初三了，看今年能考上好学校吗？

  “咱今个给我妈拿多少礼钱？”兰纳着鞋底，瞅着男人。

  “你看着办。”男人扒拉着饭说，“在礼数上咱可得大方，该多少就多少，和你姐一样。”

    女人瞥了他一眼：“姐有钱，咱能比？！”

    男人看出了女人的心思就说：“赶两车石头就出来了！”说完就“呼呼”生风地出了门，拖拉机“哒哒哒”地响起来。女人抱着褪色的军大衣赶出来，给男人扣着风纪扣：“只拉一趟，早点回来！”

    男人长得又黑又高大，女人却很细致漂亮。男人一心想让老婆孩子过舒坦的日子。可是家里弟兄多，没上过什么学，只有一身的蛮力，人又太老实，做生意光赔本，出门又太想老婆孩子，放心不下家，所以遭外人笑话，女人也埋怨。俗话说靠山吃山，靠着中条山，他和几个人合伙开了个石头场子。给镇上的几个石灰厂送石头，有空也给建房户送石头。

    可是到年关了，石灰厂好象是合计好的都不给钱。一天下午，卸完石头，男人手里揣着一沓石灰厂开的石头票（白条），又去找会计要钱，文弱书生样的会计细声细气地说：“冬天是淡季，石灰出不去。暂时还没有！”“眼看年关了，还暂时到啥球时候？”男人黑着脸，气呼呼地握着“咯咯”响的拳头，“咚”地一声捶在桌子上。会计吓得脸煞白，忙说：“到明年开春，石灰出去了。我也只是给老板打工。老板不给，我有啥本事？你找老板要去！”

    男人找了几次老板，都没见着。“日他娘的，故意躲了，你躲了初一躲十五，你躲得了和尚还躲得了庙？”在办公室门前蹲守了几次，白耽误了工时，只得撤。

    工友小李说：“要领钱也有法子，就看你愿意不愿意？”

  “啥球愿不愿意的？能领钱还说球啥不愿意的？快说！”

  “有很多石头票贩子，你拿着石头票去他们哪儿可以领到现钱。”小李。

  “有菜贩子人贩子，还有石头票贩子？”男人睁大了眼睛，“快说票贩子在哪儿？”

  “比较有名的有吕庄的李文，还有王庄的马俅，西刘的刘莽……”

    男人来到李文家。李文说：“只给80%，一周后来取现钱！”

   “啥？那20%呢？”

   “只给80%！怎么，你不懂行情？要100%你去石灰厂要去啊！”李文把票推到男人手里，只顾喝茶看电视。男人收起石头票，气鼓鼓走了。

    男人又去了王庄的马俅家，马俅说：“只给70%，三天后来领现钱！”

    男人不服气又去西刘的刘莽家，刘莽说：“只给60%，马上给你现钱！”

    男人抓起石头票就走。“简直就是他妈的流氓，忒他妈的黑！还是等着石灰厂发吧……”

    女人过光景隔天就要钱。油盐酱醋孩子上学婚丧嫁娶……特别是冬天，几乎天天要上礼，女人手吃紧时就会喋喋不休地吵他：“你个死脑筋，只知道赶时间搬石头，你比谁都累都辛苦，可是钱呢？”说这话的时候，女人正在切菜，“擦，擦，擦”忽然变成“擦擦擦”又变成“咚咚咚咚咚咚……”男人听了头都大了，感觉刀刀剁在自己的心头。“你只知道赶时间干活，你怎么就不赶时间要钱？赶死啊，你？”女人扔下切菜刀，就“呜呜”地哭。嘴里骂他没出息窝囊废没魄力出不了门挣不来钱……男人逼急了就要抡拳头，女人就把头给他：“你打你打你打死我算了！我也不跟着你受了！”男人就软了。他太喜欢他的女人兰了。她不仅漂亮，还一心一意对自己。有多少臭男人盯着兰？兰根本不正眼瞧他们！女人嘛就是嘴碎，兰不是天天早上给自己做荷包蛋吗？兰把三个孩子穿戴的齐齐整整，把家里收拾得净个亮亮，兰是实诚的女人。他想着就笑了，放下拳头，赖皮地说：“你爱骂就骂吧，骂死我了你就守寡吧！”“呸呸呸，离了你我照样活，看上我的人多了……哼！”兰狠狠地说，“今儿个拿不回钱就甭回来！”

  “80%！开钱！”一周后，男人从李文手里拿到了80%的钱。“怎样？还是我给的高吧！”李文托着小茶杯品了口茶说。男人无语。

    他想这事绝对不能让他的女人兰知道，不然她又要心疼又不痛快又要生气又要骂自己没出息了……“20%的钱就算白干了，好过了那些够日的有大把现钱的人，坐在家里点票子……”他想着，就加大了油门，“赶吧，赶吧，每天多赶几趟车就出来了！”

    男人把钱交给兰，兰变得特别温柔。切菜声“擦，擦，擦……”像在弹琴，很好听。晚上把他伺候得像国王。温热的洗脚水端到他脚下……男人把剩余的石灰票藏起来，不让兰发现，等到明年领全额。

  “赶吧，赶吧，每天多赶几趟车就出来了！”男人开着破旧的拖拉机奔跑在弯曲的山路上。冬日的清晨依然黑咕隆咚的。“嗒嗒嗒”的车声回荡在蜿蜒的峡谷。

    点炸药，炸石头，大块的石头裂开倒塌下来。搬运，装车，石头滑伤了手，撞伤了脚，这些都是平常的事。拉了两趟，天已经大亮了。男人看了看手表，8：50，离10点还有一些时间，就再赶一趟吧，那20%就赶出来一些，今天的礼钱就都赶出来了……

    第三趟石头装上车，已经9：30了，男人出了汗，他抹了一把脸，脸生疼，手上是血，原来脸被石头蹭破了。

    下坡的时候，他美美地想着他的兰骂他的俊俏样儿……

  “你只知道赶时间干活，你怎么就不赶时间要钱？赶死啊，你？”

  “呸呸呸，离了你我照样活，看上我的人多了……哼！”

    他就喜欢看她瞪眼睛的样子。他笑了。有兰这般贤惠漂亮的老婆，有聪明的儿子，漂亮得像兰一样的女儿，他已经很享受了。他美滋滋地想，这个时候兰一定穿戴整齐，正和女儿等着我呢，一定站在门口又开始骂我了：“死鬼，还不回来……”打是亲骂是爱，这是兰在爱我哩……

    他“嘿嘿”地笑出了声。

    今天得好好孝敬丈母娘，要买个大蛋糕，礼钱要和兰她姐一样多，好好让兰赚够面子。

    攀山的路一溜下坡，拖拉机“嗒嗒嗒”狂奔而下。忽然，车闸失灵了！男人使劲扳着方向盘，可是无济于事，在山谷的拐弯处，满载石头的拖拉机偏离山道冲向峡谷……

    满车的石头像雪片一样飘向男人，满车的石头像锋利的刀片切向男人……

  “石头票，我的石头票……”

    男人仿佛飞了起来，那些石头围着他在峡谷飘飘悠悠地下坠，恍惚中他听见他的女人在喊：“椿——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