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彻悟:对贾宝玉心灵的大彻大悟
(2019-01-22 09:35:22)红楼彻悟:对贾宝玉心灵的大彻大悟
二〇〇〇年前后,即世纪之交,我在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郑培凯先生主持)讲课。当时我已“返回古典”,讲解的都是清代以往的文学。这又正好符合中国文化中心 “不讲现当代”的要求。我除了刻意打破纵向讲述(按时间顺序的编年讲述),而尝试横向讲述“中国贵族文学”、“中国放逐文学”(中国流亡文学)、“中国挽歌文学”“中国讴歌文学”之外,便侧重讲述四大名著,即《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与《红楼梦》。对于这四大名著的讲述,也是我心灵原则的进一步确立。出国之后,我就要求自己(也是内心要求),一定要告别《水浒》的凶心(告别革命),告别《三国》的机心,包括世故之心,而追求“西游心”(不怕艰难寻求自由之心)和“红楼心”(即慈悲、悲悯之心)。我先讲述《红楼梦》,在讲述之前,我已重读了多遍《红楼梦》,在备课时有一种永远难忘的生命体验,这也许就是马斯洛所说的“高峰体验”。后来我明白了,这正是王阳明“龙场彻悟”似的大彻大悟。王阳明(王守仁)系明代大儒,他28岁时就参加礼部会试,获得殿试赐二甲第七名进士,授官位刑部主事,后又被启用为兵部主事。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冬,把持朝政的宦官刘瑾逮捕了南京给事中御史戴铣等二十余人。王阳明上书请救,触怒刘瑾,被廷杖四十,然后又被发配到贵州龙场,让他当个最小的官员--驿丞。驿站设驿丞一人,吏一人,马23匹。王阳明虽为驿丞,但因为是带罪之官,所以不得居住驿站,只能在离驿站不远的小孤山洞口搭个草庵栖身。处此大逆境中,原先所学的“格物格知”那一套(朱熹)学理已不顶用。但他心志不凡,绝地逢生,一天夜里,他突然 “神悟”降临。那天晚上睡觉时他的灵感四处冲撞,仿佛有人告诉他“格物格知”的要旨。于是,他从石床上一跃而起,大彻大悟,明白圣人之道,全在“吾性自足”,以往“求理于事”,全都错了。此时此刻,他悟到:一切取决于自己的心灵。心即理。通过“心”去找“理”才是光明正道。要抵达“理”,不是通过“格物”,而是通过“格心”。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心外无天。一切都在心中。梦里寻它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王阳明寻找、求索的圣人之“理”,原来就在“心”中。王阳明那天夜里的大彻大悟,终于使他创造了“心学”。在中国文化史上,他终于完成了从理学到心学的巨大转变。整个儒家学说,也从此找到新的源头。我在国内求学期间,提起王阳明,教科书和老师们总是说王阳明是“极端主观唯心主义”,我接受这种判断,对王阳明存有偏见,未曾认真阅读他的著作。但出国之后,我面临许多新的关口,语言关、生活关、工作关,每个关口都很艰难,而最难越过的则是“心理关”。远离故乡、故国、故人,孤独、寂寞、痛苦到极点,心里发生危机了。能通过心理的难关,才能说得上别的出路。因此,对于我,当时最重要的是,自己要成为心理的强者,心灵的强者。心理强,则是胜利者;心理弱,则是失败者。我不能在种种难关面前举手投降,率先消灭自己。相反,我必须首先挺起胸膛,壮大自己,赢得心理的强大与健康。于是,我意识到,此时此刻,唯有“心”可救我。心灵状态决定一切,心灵状态决定成败,心灵状态决定流亡的走向与去向。也就在此时此刻,王阳明重新进入我的生命,王阳明的代表作《传习录》在这个时候,赢得我爱。此时,我感到王阳明格外亲切。他说的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心外无天,我理解了,而且也感到思想与他息息相通。于是,我振奋振作起来,高举自己的心灵,像儿时在乡村里高举松明点燃的火把。我再也不管这是什么唯心论还是唯物论,是“主观唯心”还是“客观唯心”,就相信心学是真理,相信“心灵状态决定一切”,无论如何,一定要当一个心灵的强者。
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我备课《红楼梦》,贾宝玉的心灵走到我生命中,并展示在我的面前。备课的这一天夜里,我睡的床铺上,仿佛也灵感燃烧,仿佛也听到有人提示我,他说:“贾宝玉,贾宝玉,那不是“物”,也不是“人”,那是一颗“心”。这颗心,《红楼梦》之心,是诗之心,是小说之心,是文学之心,是你我的应有之心。读懂这颗“心”,就读懂《红楼梦》,就读懂世界、人类、历史,就读懂一切。今后,你不管走到哪个天涯海角,都要双手捧着这颗“心”!”听了这些话,我突然惊醒。醒来时满身大汗,奇怪,梦中悟语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都记住了。于是,我铺开稿纸,浑身燃烧,双手颤栗,开始写下“贾宝玉的心灵内涵”。写时情感如波涛汹涌,惊涛拍岸,高度亢奋。就在那个瞬间,我彻悟到,贾宝玉这颗心,是“十无”之心。
这颗心,无敌,(没有敌人);
这颗心,无争,(从不参与争名夺利);
这颗心,无待,(从不依附、依赖,完全独立);
这颗心,无染,(处污泥而不染,处贵族之家,却毫无纨绔子弟之习气);
这颗心,无私,(贾宝玉只会关心别人,自己被雨淋了,不知照顾自己,只关心其他雨中人,难怪两个老太婆笑他是个“呆子”);
这颗心,无猜,(贾宝玉不仅没有敌人,没有坏人,也没有假人。谁说的话他都相信。袭人和刘姥姥哄他的话,他也信);
这颗心,无恨,(赵姨娘那样加害他,他却从不说姨娘的一句坏话。贾环企图用滚热的油火烧毁他的眼睛,他也不计较,不生怨恨);
这颗心,无嫉,(贾宝玉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嫉妒,只会欣赏他人的才能,在诗社里写诗赛诗,他被评为“压尾”(最后一名),但仍然很高兴);
这颗心,无谋,(贾宝玉没有半点机心,从不把心思放在对付他人,离三国演义机谋最远的是谁,是贾宝玉的心灵);
这颗心,无惧,(传说潇湘馆闹鬼,王熙凤吓得魂不附体,但宝玉却全然不怕,而且要去观看。人们都说他“胆大”,唯有史湘云说他是“心实”。宝玉心灵坦坦荡荡,实实在在,当然也就无所畏惧)。
什么叫做佛心、童心、赤子之心?贾宝玉的心灵便是。什么叫做纯粹之心、高尚之心、有道德之心?贾宝玉的心灵便是。
我在香港理工大学的《红楼梦》讲演(题为“红楼梦的三维阅读”)中,特别说明了贾宝玉这颗心灵的内涵和我的高峰体验。请读传的朋友们参考阅读。我的这一段体验在我人生当中实在是个关键,所以我把演讲的有关部分重录于下:
发现贾宝玉的心灵乃是人类文学史上所塑造的一颗最纯粹的心灵之后,贾宝玉便成为我的榜样。他的心灵也成了我的心灵镜子。我的心灵修炼,朝着哪个方向修炼?就朝着宝玉的方向修,朝着宝玉的方向炼。我知道,如果用世俗视角会把宝玉看做是个世俗人,他是个贵族纨绔子弟,富贵闲人,什么本事都没有,既不会“齐家”,也不会“治国”,更不会“平天下”,“立功立德立言”都没有他的份,所以他父亲(贾政)讨厌他,一见到他就心烦,有些《红楼梦》论者正是这样看贾宝玉,觉得他游手好闲,不可靠近。这些论者只看到贾宝玉的“形”,未见到他的“神”;只见到他的是“身”,未见到他的“心”。而我却把宝玉视为一颗‘心’。肯定高鹗的续书,也是因为最后他佩戴的“玉”丢失时,宝钗与袭人慌乱地寻找,他却说,别找了,我已经有了“心”,还要那玉干什么。这就抓到要害处。宝玉本就有一颗纯粹的本心真心,最后自己也意识到自己身上最宝贵的不是“玉”(贵重的物质)而是 “心”(非物质)。因为把贾宝玉说为一颗“心”,所以就明白它有如创世纪第一个早晨的露珠,从未被尘埃污染过。这颗心灵非常纯粹,既无功利之念,也无因果之思。它从不知“分别”,完全没有世俗社会的贵贱之分,尊卑之分,世俗眼里的“贵夫人”和“丫鬟奴婢”,在他眼里都是“人”,都值得尊重与敬重。晴雯就是晴雯,鸳鸯就是鸳鸯,她们是美丽、善良、聪慧的生命,绝不是什么“女奴”、“丫鬟”、“下人”,所以他爱她们,把她们视为朋友与“知己”。他对母亲、姨妈、姨娘等,也以礼相待,敬重她们,连老是要加害他的赵姨娘,他也从不说她一句坏话。贾宝玉爱一切人,宽恕一切人,但这些都不是理念,即都不是因为释迦牟尼的“指示”,而全是他的天性、心性,他天生就超势利,超算计。他的心灵没有俗人那种仇恨的功能,嫉妒的功能,报复的功能,算计的功能。他的心灵原则存在于他的潜意识里,下意识里,存在于他的血脉深处。他的心灵原则是从不计较他人“对我如何”,哪怕他人是委屈我、误解我、蔑视我、凌辱我,我都不计较,更不会报复。重要的是我如何对待他人。我亏待他人便不安,我忽略他人即错误。这就是宁可他人负我,休教我负他人,与曹操的那种“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原则正好相反。他父亲贾政冤枉他,把他打得半死。他没有一句怨言,也不说父亲一句微词。因为他的心灵只知道如何对待父亲,对待自己的父亲只能尊重与敬重,至于父亲错打他,那是父亲的事。
贾宝玉这种心灵原则,给我以极大的启迪。所以我把祖国比作父亲,认定父亲冤屈我、放逐我,那是祖国的事。而我必须永远敬重祖国,热爱祖国,这是我的人格,我的精神品质,我的心灵原则。我应当无条件地爱祖国的山川、土地、社稷、同胞、文化。即使祖国用重棒打击我的这种理念,我也要坚持。通过对《红楼梦》的真诚领悟,贾宝玉的心灵原则化作我的心灵原则。“宁教人负我,我不负他人”,“宁让祖国负我,我不负祖国”,成了我的内心口号。以往“学雷锋”时,我总是想“制造”一些好事给人看,而学宝玉,我则没有任何一点“表现之心”,只是在内心深处记住应当如何做人,如何守持心灵原则。
因为有贾宝玉的心灵作为自己的心灵标尺,所以我对“三国心”即机心、世故之心就特别讨厌。不管是曹操,还是刘备,他们都没有真实的心灵。曹操为了达到目的,宁负天下人,而刘备只知道,愈是善于伪装,成功率就愈高。他们口头上讲的是“义”,内心里则只念念不忘一个“利”字。贾宝玉是个“真人”,而刘备则是“假人”。前者是仁爱仁厚,后者是“假仁假义”。
我在《红楼梦》的阅读中,一再声明,我并不把《红楼梦》作为研究对象,而是作为心灵感应对象,即以心去发现心。在《红楼梦》中我发现许多美丽纯正的心灵,而第一发现(最重要的发现),则是发现贾宝玉心灵的极度纯粹,极度善良,极度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