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向冰心靠近
刘再复
(一)
九月十六日,住在旧金山的陈钢(冰心的外孙)来电话,说他十月初将返回大陆参加在重庆召开的冰心研讨会,还说筹备此会的陈炳根先生也邀请我参加,可是十月四日我正好要到泰国访问,而且还要准备一场题为“贾宝玉论”的演讲,时间冲突,我就无法去重庆了,否则,有冰心这一名字的召唤,我哪儿都愿意去。也因为距陈钢返回东方的时间只有几天,我已无法写出一篇论文,但是还是要借此机会,说几句话,让陈钢帮我读给大家听。
(二)
冰心是值得我和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的友人们永远尊敬和怀念的。这不仅是因为我们都曾经吮吸过冰心的精神乳汁(我个人早就说过,我从小就吮吸两种乳汁,一是生身母亲的自然乳汁,二是冰心的精神乳汁),还因为,冰心为中国现代文学开了风气之先,作了可称“天下第一声”的三项突破性贡献。这三项包括:
(1)第一个放下传统的眼睛而用孩子的目光看世界,看人生。关于这一点,我的“亦师亦友”、著名哲学家李泽厚先生早就指出:“二十岁刚出头的女学生冰心的作品,她那几年的《繁星》、《春水》、《寄小读者》,第一次以脱去传统框架的心态,用纯然娇弱的童心,敏感看世界和人生,幢幜着光明、生长、忠诚、和平。但残酷的生活、丑恶的现实、无聊的人世到处都惊醒、捣碎、威胁着童年的梦,没有地方可以躲避,没有东西可以依靠,没有力量可以信赖,只有逃到那最无私最真挚最无条件的母爱中,去获得温暖和护卫。……”(《中国现代思想史论》第220页,东方出版社,1987年版)
(2)第一个构筑了由母爱和童心组合的精神性的本体世界。所谓本体,是指根本、根源和最后的实在。冰心长达七十多年的写作,建构的就是这样一个“没有超世的神仙,没有人间的礼法,没有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单纯得如水晶般”的本体世界。这第二项贡献,李先生也道破了。我在这两项之外又发现第三项,这就是冰心在鲁迅创造“救救孩子”的文学模式之后,冰心又开天辟地创造了“孩子救救我”的文学模式。所以,我要说冰心的第三项突破性贡献是:
(3)第一个创造了“孩子救救我”的文学新传统。
鲁迅的《狂人日记》以“救救孩子”为结尾。这一伟大的呼吁,反映出鲁迅救中国、救治国民性的情怀,这之后他的作品也都有热烈拥抱社会、热烈拥抱是非的“救世”风格。与鲁迅“救救孩子”的大命题不同,冰心提出的是反命题,即“孩子救救我”。年青的冰心,头脑那么清醒,她知道自己这么一个弱女子,无力回天,无力救中国与救世界。她唯一焦虑的是随着岁月的推移,年龄的增长,她不仅会失去青春,还可能会失去水晶般的单纯,水晶般的童心,她害怕岁月会给它带来世故,带来复杂。她要永远逃离世故与复杂,永远守持至真至善至美。但是这样一种梦,这样一个生命理想怎么实现呢?她想到,身边有一个救主可以帮助她,扶持她,这个救主就是孩子,就是那些未被社会灰尘污染的孩子。这是冰心独特的心灵发现和艺术发现。于是,她在《寄小读者》的开篇里作了这样的声明和请求:
在这开宗明义的第一信里,请你们容我在你们面前介绍我自己。我是你们天真队里的一个落伍者——然而有一件事,是我常常用以自傲的:就是我从前也曾是一个小孩子,现在还有时仍是一个小孩子。为着要保守这一点天真直到我转入另一世界时为止,我恳切的希望你们帮助我,提携我,我自己也要永远勉励着,做你们的一个最热情最忠实的朋友!
冰心在“第一信”中对孩子们作出这样的请求:“我恳切的希望你们帮助我,提携我。”这是恳切的希望,这是真诚的请求,这是“孩子救救我”的呼唤。这种声音是最温柔最诚恳的声音,又是“石破天惊”的声音。这种声音里不仅包含着把孩子当作天使的最大信赖,而且揭示了人生的一条光明的拯救性通道,这就是让孩子们帮助自己守持童心、守持天真、守持美好人性的康庄大道。
两千五百年前,我国伟大哲学家老子在《道德经》中,就发现饱经世事沧桑的成年人,到一定时候就得作人生的“反向努力”,即不是一味向前去追求更大功名和更多的权力与财富,而应当“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朴”。但老子没有告诉我们,有什么力量可以帮助我们复归。而冰心找到了这种力量,她告诉我们,孩子们就是力量,就是向导,他们可以导引我们,提携我们,可以救治我们日益膨胀的欲望和帮助我们守持苍天赐与的天真天籁。
由于冰心的出现,又由于之后八、九十年代高行健的出现。中国现代文学在精神内涵的层面上,便形成三个相互映照的精彩的思想模式。一是鲁迅的“救救孩子”;二是冰心的“孩子救救我”;三是高行健的“自己救自己”。紧随冰心这一思路的有丰子恺、夏丐尊等作家。最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丰子恺先生也认定,孩子“其明慧的心眼,比大人们所见的完全得多。天地间最健全的心眼,只是孩子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我比起他们来,真的心眼已经被世智尘劳所蒙蔽,所断丧,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者了。”(摘自《丰子恺随笔精编》中的《女儿》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丰子恺先生这种孩子可为师的思路,正是冰心“孩子救救我”思路的延续。
(三)
我从小就读冰心的书,读了五、六十年,现在还喜欢读。我不仅喜欢读冰心的书,也喜欢广泛地读书,许多中国古代的经典和外国的文学、哲学经典都曾让我痴迷,但是,它们都未能冲淡我对冰心的热爱。我曾自问,冰心并不深奥,也不算“深刻”,但她为什么总是打动你?自问之后,我总是明确地自答:因为它拥有爱的纯粹,爱的彻底。文学是心灵的事业,她提供的正是一颗永远不会过时、永远不会褪色的纯粹之心。
作家有的追求深刻,如鲁迅;有的追求冷静,如高行健;有的追求热烈,如郭沫若;有的追求和谐,如沈从文、汪曾祺;而冰心追求的是单纯,是一颗不被污染、不被歪曲、不落入世故、在复杂世界中不断纯化自己的心灵。打动我的正是这颗心灵。
我工作在文学研究所,但从不把冰心作为研究对象,正如我不把《红楼梦》作为研究对象,只作为生命体认对象即心灵感悟对象。我不想去考证冰心,甚至也不想论证冰心,只想每一天都与冰心“心心相逢”,每一天都与这位伟大的慈母般的诗人作心灵对语,也每天都向这颗水晶般的心灵靠近。我知道,唯有向冰心靠近,我们才能在充满泥石流的世界里找到一片心灵的净土。
二〇一二年九月十八日
于美国
Colora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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