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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传》选登2

(2009-10-08 10:4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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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家道中衰
 
 (《鲁迅传》选登,写于1980年)
 
 
     公元一八八一年九月二十五日,秋色已浓浓地染遍了苍茫的大地。
     一个婴儿在浙江绍兴城内东昌坊口的新台门周宅诞生了,刚附出世的孩子,在母亲的暖怀中挣扎,扭动,哇哇地哭了。和踏进人间大门的所有婴儿一样,他的第一声啼哭,带着天然的野气,并不是一首诗。然而,正是这个倔强的生命,后来在风沙扑面的荆天棘地中厂勇敢地前行,以不屈不挠的追求,探索,创造和搏战,写出了中华民族最辉煌的诗篇,建造了东方思想文化的伟大金字塔。他,就是鲁迅。   
     鲁迅,是这哇哇坠地的新生命三十八年后发表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所用的笔名。这个笔名,一是寄托着对于仁厚而善良的母亲鲁瑞的爱;二是蕴涵着“愚鲁之人应当赶快做”的严格自勉;三是中国古代周鲁原是一家。而当初,这个婴儿的名字是由家庭的主人、祖父周福清取定的。周福清此时正在京城做官,抱孙的喜讯传到他那里时,正好有姓张的高官来访,于是便给这婴儿取乳名为阿张,学名樟寿,字豫山。后来因为豫山与“雨伞”字音相近,不太好听,又改为豫才。一八九八年,鲁迅到南京求学时,又改名为周树人。
     一八八一年,对于清朝政府来说,那已经是一个黄昏气息很浓的年月了。在中国大地上,正酝酿着新旧时代的大交替。耸立于北京城里的爱新觉罗皇室的金銮殿,已经无可挽回地快要崩塌了。席卷清朝半壁江山的太平天国革命,刚刚过去十七年,其战马腾起的烟尘尚未散尽,而新的社会大变革的风涛,又从远处浩浩呼啸而来。主宰中国二百多年的清朝专制统治,离开它最后走进历史坟墓的日子,只剩下了三十个年头。
     鲁迅的家庭,是隶属于这个风雨飘摇的封建王朝的地主阶级,这个阶级到了这样的历史时节,已经日薄西山了。但是,它依然掌握着文化,并用这种文化作为乳汁,培育了从本阶级母腹中分娩出来的两种人,一种是遵循这个阶级的意志,承袭和发展这个阶级的土地。财产和权力的忠孝之子;另一种则是勇猛地撕碎这个阶级的甜蜜梦境的叛逆者,其中有的甚至是伟大的叛逆者。这种叛逆者,在社会大变革的暴风骤雨中,从本阶级的肌体内裂变出来,并在这个大时代里洗净了自己身上的尘埃,进而转向处于苦难中的人民大众,和他们一道向自己出身的阶级开火。由于对本阶级十分熟识,这种叛逆者的反戈一击,往往给旧社会的统抬者带来致命的创伤,大大地加速它的溃灭。而他们自己则在这种正义的反叛中,成了为劳苦大众的解放而驰骋冲刺的战士,中华民族的筋骨和脊梁。在中国近代史上,鲁迅就是这样的最伟大的叛逆者。   
     鲁迅诞生的时候,周氏家族的黄金时代己经结束,但是还没有完全破落。   
周家原籍湖南道州,迁居绍兴,到鲁迅这一辈,已是第十四代了。他们的先祖,原是种地的农民,到了后来,不断发家,变成拥有大量土地的地主。他们在一个共同的宗祠下分成好些“房”如“覆盆房”,“清道房”。“竹圆房”等等。鲁迅一家属于“覆盆房”的一个分支。“覆盆房”全盛时期占地三千多亩,还有七,八座当铺。直到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太平天国的革命军踏进绍兴之后,才打破了这个家族的煊赫局面。良田大量减少了,当铺大部分关闭了。然而,全盛时期的结束,并没有摧毁鲁迅家庭的安康世界。鲁迅出生时,他家还有四、五十亩水田和一些店面房子,而他的祖父这时又正在京城做官。既有地租和店面的收入,又有朝廷的俸禄。是一个足衣足食的“仕宦之家”。
      这个仕宦之家的台柱周福清,字介孚,进士出身,经殿试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后来又改放江西金溪县知事,在任期间,因与知府不和,终于被参劾。这之后,不得不卖了田产,进京捐了个内阁中书的小小官职。    周福清为人倔强,他身体魁梧,才高气盛,往往目空一切。他在江西金溪任县知事时,有一次和顶头上司抚州知府顶撞起来,知府下不了台,忙抬出“王牌”来说: 
    “这是皇上家的事情,别争了。”
     知府以为这么一压,周福清该要收敛了,没想到他竞粗声粗气地继续顶撞说:“皇上是什么东西,什么叫作皇上?”
     对于这种大逆不道的“欺君”犯上行径,知府立即厉声申斥道:“大不敬!”
     知府又气又恼,他知道眼前这个高傲的下属还要口出狂言,连忙下了逐客令。
     周福清常常毫无顾忌地骂人,从“呆皇帝”、“昏太后”一直骂到亲族中的后辈子孙。他常常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不留情面地挖苦,有时还自己编了骂人的笑话,使人感到他实在过于峻急和冷酷。他在家中也很粗暴,对家里的人常常无端训斥。
      他的前妻孙夫人很早就去世了,他的后妻蒋夫人是个聪明,幽默和善良的乡村女子,鲁迅最初知道《白蛇传》这样一些迷人的故事,就是这位继祖母注入他的心灵的。周福清做了内阁中书之后,在京城纳了妾,把蒋夫人遗弃在家,还常常欺侮和咒骂她,这使蒋夫人常常感到愤懑和不平。   
      对于儿孙一辈,周福清也往往过于冷漠严峻。鲁迅的曾祖母去世那一年,他丁忧回籍,到家还不满半个月,就把一家人闹得坐立不安。一天凌晨,他起床了,院里还是静悄悄的。他突然想到鲁迅的父亲抽大烟而起不来,便大发雷霆,并迁怒于一切人,连无辜的小孩也不放过,那时鲁迅的二弟睡在继祖母房里,周福清竟穿着一身素服,怒气冲冲地跑过去,拚命地捶着床,把老人和孩子都捶醒了。他转身走时,还神经质地将右手大姆指的爪甲放在嘴里,咬得戛戛地响,喃喃地咒骂着:“速死豸,速死豸!”这种暴烈的专制作风,给孩子的心灵投下了郁闷的阴影。
     祖父这种刚直而暴烈的气质,似乎也传给了鲁迅的父亲周伯宜。鲁迅诞生时,周伯宜二十二岁,比妻子鲁瑞年轻三岁。他曾考中会稽县学生员,但屡次参加乡试,都名落孙山。也许是在科举道路上的曲折和失败,损伤了自尊心,他终日寡于言笑,脾气很坏。他不仅像自己父亲那样粗暴,而且在粗暴中还渗入了忧郁和消沉。喝酒,抽洋烟,发脾气,常在他身上无穷尽地循环。发起脾气时,摔筷子,摔碗,令人害怕。他尽管爱发少爷脾气,但是为人却很正直,有时鲁迅和弟兄们在他面前告状,说别的孩子欺侮他们,他却毫不偏爱自己的孩子,反而问:“你先去欺侮他们吗?”孩子回答:“没有”。他又教育孩子说:“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来欺侮我呢?”他的心并没有在烟酒中完全麻醉,他爱护别人的孩子,也懂得应当给自己的孩子什么样的爱,只是这种爱有时过于峻急,以至挫伤了孩子们酷爱自由的天性。
     鲁迅是酷爱自由的。他的童年,也同一切袒露着屁股的孩子一样,带着一种天真与蒙昧渗杂在一起的野性,喜欢尽情地玩乐,在嬉嬉闹闹的繁忙中,发泄着幼小生命里那些过剩的精力。在他家的院落里,最闲着无事的要数他与年近八旬的曾祖母,还有他的弟弟周作人。终日无语的老闲人象一尊威严的菩萨,端端正正,从早到晚笔挺地坐在房门东首的紫檀椅上,一动也不动。鲁迅兄弟觉得有趣,偏要拿她老人家开心。哥儿俩便走到他的身旁,扑的一声假装跌倒,躺在地上,老菩萨终于心疼而不能沉默了,连忙叫唤着:“阿呀,阿宝,这地上很脏呢。”老菩萨一开口,这对恶作剧的小闲人,快活得一下子从地上蹦跳起采,跑掉了。
      这对小兄弟还常在院内朝北的套房里演戏,那里放着一张小床,他们俩在床上来回徘徊,自编自演“兄弟失散”的小悲剧。他们进入了角色,仓皇地互相寻找,一个叫着“贤弟呀”,一个叫着“大哥呀”,直到叫得凄凄惨惨才停止演出。他们兄弟俩,在无忧无虑的舒适世界中玩得真是快活,然而他们谁也不会预料到,童年时代所编造的“兄弟失散”的悲剧,后来竟会成为严峻的事实,这一对儿时都聪明过人的同胞兄弟,竞象古希腊神话中的战神马尔斯的双生子,以后走上了很不相同的人生道路。
     童年的鲁迅,性格很活泼,但是很倔强,他决不能容忍别人来欺负自己。在充满稚气和天真的“战事”中,他是不甘心白白蒙受打击的。那时,“诚房”有个姓沈的亲戚带着三个小孩来到他们的院落,其中一个男孩叫作八斤,比鲁迅大三、四岁,夏天常常赤身裸体,手里拿着自己做的钉头竹枪,跳进跳出地乱戳。鲁迅对于这种挑衅本来也想立即给予回击的,但是因为父母亲早有禁令,只好作罢。鲁迅无处出气,感到憋闷得慌,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画图的本领,心里便有数了。他早就喜欢画画,东昌坊口杂货店的荆川纸,他曾买来订成小册,一张一张地画,其中有不少还是漫画呢。这回啊,该给八斤画一张了。他想了想,便画了一个人倒在地上,胸口刺着一枝箭,又题上四个字:“射死八斤”。鲁迅题完字便把画收藏起来,那时他还没有自己专门藏书的抽屉,便塞在充当戏台的小床褥垫底下。他以“善”对待生活,然而,当“恶”对他压迫与欺凌时,他必定不妥协地对“恶”进行报复。   
     童年的鲁迅,虽然聪明活泼,却并不文雅。他的儿时,像那些带着浓厚的泥土气息的野孩子一样,喜欢在粗犷的大自然中真实地表露自己的情感,为了这一点,他甚至不顾自己是仕宦之家的少爷,而去充当过戏场里的一个小小的鬼卒。 
     那时候,南方的小城镇还是很落后的,并没有专供演戏的剧场,而且凡是做戏时,总带有一点原始社会中祭祀性质的舞乐,都供着神位,至于大戏和目莲戏,不但要供神,还要请鬼。这种戏总是在空旷的田野里演出,而且总有一个开场戏“起殇”,这就是请鬼的仪式。从小好奇而且精力充沛的鲁迅,亲自参加过这种仪式。那是一天的薄暮时分,有十几匹马站在戏台下,戏子先扮好一个鬼王,兰面鳞纹,手执钢叉,随后便要从观众中招募十几名孩子充当鬼卒。有一次,鲁迅踊跃应募。他和别的孩子一起跳上台去,说明志愿,让人在脸上涂了几笔彩色,拿起一柄钢叉,跟其余的鬼卒们一拥上马,直奔野外许多无主的孤坟旁边,匆匆地环绕三匝后,便下马大叫,将钢叉用力刺进坟墓,然后持叉而回,上了前台,又大叫一声,将钢叉一掷,钉在台板上。这就完成了使命,算是把种种孤魂厉鬼都请来看戏了,于是当后面的戏文演到鬼魂时,大家也可以放心了。孩子们请完了鬼便洗脸下台,可以回家了。但是倘若被父母知道,往往不免挨一顿竹筱,一是打掉他们身上带着的鬼气,二是庆贺他们没有跌死。鲁迅是仕宦之家的子弟,参加这种扮鬼请鬼的“粗野”仪式,实在是有失身分的,但是,他却十分喜爱这种在朦胧中所进行的神秘而蒙昧的壮举,并且在这种壮举中领略到无穷的快乐。 
     但是,鲁迅酷爱自由的天性,却首先受到了他父亲的跟制。不用说扮演鬼卒,就是参加家乡传统的迎神赛会,父亲也会狠狠地给他浇一盆冷水。在他七岁那一年,小姑母来接他们去东关看五猖会,鲁迅简直兴奋极了。这是全县最有名的盛会,地点是在六十多里外的东关,因为离城远,大清早就得起来。为了奔赴盛会,鲁迅也跟着大家起个大早,在准备开往赛会的大船旁边,兴高采烈地跳着笑着。可是,就在这最美好的时刻,父亲忽然出现在他背后,冷冰冰地命令说:“去拿你的书来!”
鲁迅忐忑不安地拿来了《鉴略》,父亲冷冰冰地教他一句一句读下去,大约读了二三十行,父亲又命令说,“给我读熟。背不出,就不准去看会。”父亲说完,便站起来走进书房,鲁迅继续读着,背着,强记着。“粤自盘古,生于太荒”的字句,终于像恶梦似地在他脑海里跳动、奔突,最后奇迹般地钳住了他的记忆,接着又象符咒似地从他口中默念了出来。于是父亲冷冰冰地点了点头说:“不错,去罢。”可是经过了这场恶梦的袭击,鲁迅被赛会激起的狂喜已经烟消云散,满腔的热情也已经冰凉了。
     鲁迅无法理解父亲这种严酷的感情,然而正是这种严酷的爱,和在远方的祖父的严格的教诲,使鲁迅在少午时代就已经博览群书,具有相当高的文化素养,为他日后创造我们民族的文学艺术高峰,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鲁迅刚满七岁时,周伯宜就把他送进私塾,从这时候起,鲁迅开始了从家庭和学堂这两个地方同时吸取知识的乳汁。他的第一个开蒙老师,是远房的叔祖父周玉田。这位老人藏书很多,像绘图本的《山海经》和《毛诗鸟兽草木虫鱼疏》这些印着奇花异草、飞禽走兽的书,最使鲁迅神往,他从小就表现出爱美的天性。他的父亲命令他背熟的关于中国历史的读本《鉴略》,也是周玉田采用的教材。鲁迅后来还曾就学于另一位性情乖僻、也是本家远房叔祖辈的周子京。到了十二岁,鲁迅才进入绍兴城内最严厉的私塾三味书屋,就学于有名的方正博学的老秀才寿镜吾,在这里教书的还有寿镜吾的儿子寿洙邻。鲁迅在这里先后读了《四书》,《五经》、《唐诗三百首》等书。
      从七、八岁开始,鲁迅还按照祖父的指点,读了《西游记》、《水浒传》等小说,及其他许多古典诗词。祖父给鲁迅兄弟规定了读诗的次序:“初学先诵白居易诗,取其明白易晓,味淡而永。再诵陆游诗,志高词壮,且多越事,再诵苏诗,笔力雄健,辞足达意。再诵李白诗,思致清逸。如杜之艰深,韩之奇崛,不能学亦不必学也。”在祖父的影响下,鲁迅除读《诗经》外,还读了《楚辞》及陶潜、李白、李贺、李商隐、温庭筠、苏轼,陆游,黄庭坚等人的诗。   
由于家庭与学校这两方面的灌输,知识象清泉一样源源不绝地注入鲁迅的脑海。从五岁至十七岁之间,他已经博览了中国的许多古籍,除了当时一般士大夫所读的《论语》,《孟子》及旁的一些儒家的经典之外,他还涉猎过许多笔记和野史。那些反抗孔教的仁人志士,使他神往和钦佩,而那些关于吃人的记载,和剥皮酷刑的叙述,又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使他感到惊讶。这种令人恐怖和战栗的故事,跟他所接触的生活太不相同了,他暂时还无法理解这些事情的意义。
鲁迅从小就喜欢在知识的海洋里漫游,他用压岁钱的积蓄来买书,特别是买他心爱的画谱、画册,如《芥子园画传》,《花镜》。《毛诗品物图考》等。鲁迅最初在皇甫庄见到《毛诗品物图考》时,真是喜爱极了,后来他积了钱到书店去买到一部,便视若珍宝,偶尔发现有点墨污或别的小毛病,就觉得不自在,赶快拿到书店里去换,甚至换了好几回,最后惹怒了书店的伙计,嘲弄地说:“这比姐姐的面孔还白呢,何必换掉。”这种刻薄话使鲁迅生气,不过说实在话,这个少年书迷,爱书也爱得太出奇了。鲁迅买不起的书,就自己动手来抄,他从小就有抄书与描画的习惯,三卷《茶经》,《五木经》他都亲手抄过。《西游记》、《荡寇志》里的绣像,他描画下了一大本,鲁迅从童年时代开始,就为他以后攀上文学艺术的崇山峻岭,铺下了最初的石级。
     在中国,任何一个新文化运动的战士,都离不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鲁迅在后来所以对中国的社会和历史表现出那么深刻的认识,在向帝国主义、封建主义进行勇猛的冲杀中,表现出那样惊人的毅力,是同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切领会紧密相关的。他从古代文化中汲取的民主主义因素,砥砺了他的分辨能力,又看清了封建主义圣贤们在冠冕堂皇的纱幕下所隐藏的东西,因此,当他一旦掌握了先进的批判武器,反戈一击的时候,便切中要害,显示出一种使黑暗势力无法招架的打击力量。   
     鲁迅的童年,书本曾带给他欢乐,也曾带给他痛苦,他被强制着阅读的那些枯燥乏味的典籍,有时候实在像是一种苦刑在折磨着他。尽管这对他未来的事业具有意义,可是他还不知道。尤其使他幼小的心灵感到难受以至恐怖的,是《二十四孝图》这样的读物。这是一位长辈给他的书,听说书中有图,他很高兴,可是,打开一看,却叫他的心紧缩起来。书中所宣扬的竟是各式各样的愚蠢的虚伪的孝子,那故事也一个个令人扫兴和寒心,甚至是绝望。例如该书列为第一个孝顺的模范是晋代的王祥。他早年丧母,继母朱氏不仅对他凶狠,而且在他父亲面前挑拨离间,使父亲对他感情不好。而他却一味孝顺,在冰坚雪寒的冬天里,继母想吃鱼,他竟脱去衣服卧在河面那铁板一样的冰上,用自己幼弱身体的体温化开冰层,去设法弄鱼!另一个使鲁迅更加厌恶的孝子的模范,是过了古稀之年还撒娇的老莱子,这个七十多岁的白发老头,早巳老态龙钟,却穿上五色斑烂的衣服。摇着拨浪鼓,故意跌倒在父母面前,扮演婴儿的游戏,以博得父母的欢心,真令人肉麻!而最使鲁迅感到惧怕的是“郭巨埋儿”的故事,郭巨生怕自己三岁的儿子会吃掉他母亲的粮食,竟要把亲生的孩子活埋了。幼小的鲁迅看到这种书,心里留着深刻的伤痕。他想,如果父亲学了郭巨,埋的不正是我吗?这种诲孝的教科书,竟是这样的冷酷和可怕!       
     鲁迅只是由衷地喜爱那些能够带给他美与愉快的画谱,印着绣像的小说,这是他童年时代隐蔽的天堂的一角,而他的天堂还有更美丽、蕴藏着更大欢乐的一角;那是与他的童心和天性完全和谐的世界。  
     在这天堂的一角里,有给他讲着“猫是老虎的师父”、“水没金山”一类美丽的故事的继祖母。鲁迅常在这些故事里陶醉,并引出许许多多彩色缤纷的美丽的梦。   
     在这天堂的一角里,还有与他朝夕相处的保姆长妈妈。这个发胖而敦厚的乡村劳动妇女,在夏天的夜里,躺在床上伸开两手两脚,摆成一个“大”字,把鲁迅挤到席子的角落里,没有翻身的余地,不管怎么推她,她也醒不过来。然而这个粗鲁的保姆,却爱鲁迅,还把他最喜欢的书也记在心里。有一天,长妈妈探亲回来的时候,一见面就送给鲁迅一包书。她高兴地告诉鲁迅:“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鲁迅高兴得全身都颤抖了。他赶紧接过来,打开纸包,又打开书本,啊,多么怪诞和神奇的世界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独脚的牛,三脚的鸟,还有那掉了头还“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拿着盾牌与斧头狂舞的怪物“刑天”……鲁迅又在这种美妙的境界里陶醉了。
      在这天堂的一角里,还有属于他的慈爱的母亲鲁瑞。她是户部主事鲁希曾的女儿,绍兴安桥头人,生于清代咸丰年间。当时的中国象是一潭死水,乡村女子被禁锢在家里,很少有人能够识字,她也没上过学,然而凭着自己的毅力,她自修到能够读书的程度。她读了不少的书,最初读的是些弹词,如《天雨花》、《再生缘》,随后看的是演义,大抵家里有的书她都看。有时她还自己买些喜欢读的书,当时新出的章回体小说,她也买来读。她原先裹了脚,清末天足运动兴起时,就放了脚。这个很有胆识的女子,对自己的孩子却有着温柔的母性的爱。当周伯宜命令鲁迅背书时,她静静地听着,为儿子耽心,儿子顺利地背完了书,她为儿子高兴。她每年回娘家时,总把鲁迅带去。
      外婆家所在的安桥头是鲁迅儿时的乐土,那是一个离曹娥江不远的,幽静而偏僻的村庄。—条小河缓缓地从村中流过,河里有捕鱼和罱泥的小船。酷爱大自然的鲁迅来到这里后,觉得世界真太美丽了;村庄那么幽雅,田野那么青翠,河里的水草那么婀娜多姿,而斜倚在河畔的那些不知名的小花,在阵阵掠过田垄和小河的野风中,散发着多么浓郁的清香,在这画意盎然的村子里,他和小伙伴们,像活泼的小鸟似地蹦蹦跳跳,嬉戏打闹着。给这令人心旷神怡的大自然风光更增添了无限生机。在月光如水的迷人的静夜里,他们还结伴坐着白篷的小船,去邻近的赵庄看社戏。年幼的陪着小客人坐在舱中,年长的坐在船尾。小伙伴们架起两枝橹,两人一支,一里一换,有说的,有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水声,在左右两岸都是碧绿田野的河流中,飞一般地奔向目的地。船在河里驰行,河岸两边的豆麦散发出的清香,在水气弥漫中扑面而来。淡黑色的起伏的山峦,彷佛是什么巨大的野兽的背脊,缓缓地向船尾跑去了。一会儿,见到赵庄了,旨先扑进鲁迅眼里的是屹立在庄外河边空地上的一座戏台,远远地它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十分迷人,鲁迅几乎疑心是在画里见过的仙境,竟在这里出现了。
      在童年时候,鲁迅的天堂还不仅是这一些。东昌坊口新台门的院子里,另有一个小小的天堂,虽然没有水乡那么广阔,却也有着许许多多动物与植物,这就是鲁迅家院子后面的百草园。这里有碧绿的莱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蝉儿在树叶丛中不住地鸣唱,黄蜂在菜花地里忙碌着,轻盈的云雀忽然象一枝箭似地从草间飞向半空中去。而在短短的泥墙底下,油蛉在低唱,蟋蟀在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看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背脊,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   
      鲁迅到了三味书屋之后,老师虽然很严厉,但在这里也有许多快乐,当老寿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他的几个同学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而他就开始画画,用荆川纸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地描下来。书屋后面还有一个狭小的园子,同学们可以偷着去花坛上折梅花,找蝉蜕,捉苍蝇喂蚂蚁……”。这一切都是那样美好,那样和谐地点缀着他生命的早晨。天真的、快乐的少年鲁迅,哪里知道人间还有许多肮脏和黑暗,苦难与贫穷。在他充满着稚气的眼里,整个无边无涯的世界,都像他家里的院落,都象百草园、三味书屋,都象安桥头那里的静幽幽的小河与田野,都是那么秀丽,那么生动,那么充满情趣。他不知道,在他的视野之内的小小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悲惨世界,那里还有不平,还有哀伤,还有恶对善的摧残,丑对美的践踏,还有终年象牛马一样辛苦辗转的劳动者,挣扎在饥饿和死亡的悬崖之上,他还以为,那些陪伴着他的乡村里的小伙伴,也象花木和鸟禽一样,自由自在地生长,无忧无虑地装点着辽阔的大自然。
十三岁以前的鲁迅,在温暖与欢乐中过着士大夫家庭里的少爷生活,他还不了解社会,不了解社会中除了窗明几净、丰衣足食的天堂之外,还有一个黑暗如漆的人间活地狱,更没有想到他后来竟成了推翻这个地狱的勇士。
      一八九三年,在鲁迅的家庭中,发生了一场决定他命运的风暴。这场风暴,无情地摧垮了周家的安乐世界,从此和平与安宁结束了,败落与苦难降临了。这年三月,周福清因母亲去世,告假回籍。就在这年的秋天,他一手造成的灾祸到来了。这是浙江举行乡试的一年,主考官殷如璋已经离京前来。殷如璋与周福清是同年,曾经相识。亲友中便有人认为这是一个让子弟出头的好机会,于是,几个富有的人家凑齐了一万两银子,写成钱庄的期票,请周福清出面去贿赂主考官。这些子弟中间也有鲁迅的父亲周伯宜。周福清承允此事后,便到苏州去拜访主考官,随即又命跟班将装有期票的信函给主考官进去。那时正、副主考官正在船上闲谈,主考官见到信,知道其中必有奥妙,并不拆看。可是那个老实而粗笨的跟班却急得叫嚷起来,说信里有钱为什么不给他回条。这一声喊叫,把一场风暴刮起来了。殷如璋打开信阅读了一遍后,很严厉地宣告了信中的关节。周福清很快就作为案犯,被送往苏州府查办。知府王仁堪本来想含混了事,说犯人素有神经病,替周福清开脱。可是傲气十足的周福清却否认自己有神经病。他振振有词地历数考场行贿的许多故事,说自己不过是照此办理而已。王仁堪无可奈何,只好将周福清押往浙江处理。在清代,科场案历来被当作重罪,有时一案竟要杀戮几十人之多。到了清朝末年,对这种案件的处理才有所缓和。周福清一案由浙江审理后,呈报刑部,请旨处分,定为“斩监候”。他后来在杭州府的监狱内被关押了八年之久。这场大变故,对于鲁迅一家是个翻天覆地的灾难。他们不得不挤出全家收入的钱财,来填补这个无底的深渊。定为“斩监候”的周福清,年年都有被处死的威胁,特别是到了“秋决”时候,家里人为了避免危险,每年都得花一大笔钱去通融;监候了八年,通融了八年,钱财几乎被搜刮光了。从此以后,周家丧尽了元气,象是一艘破旧的即将沉没的船舶,颠簸在艰难用苦的沧海之中。鲁迅当然也在这艘破败的船舶中浮沉。他的祖父正处在危险的境地中,他的一家也不能不回避株连的打击。于是,他和他的弟弟随同母亲离开县城,到外婆家避难。家庭的不幸,把鲁迅从五彩缤纷的半空中抛到了潮湿和泥泞的地上,他开始看清了地上的污秽。外婆家远不是第一次去,不过这一次以逃难者的身分再次前往时,他感到了许多新的印象。他在从前只看到一些表面的笑影,因此给他带来了一种田园牧歌式的甜蜜的梦,如今,这个梦已经被严酷的现实搅碎了。他在这里开始被人们瞧不起,往日还巴结他家的一些人,现在把他当成乞丐看待,取笑他为乞食者。后来到他舅父家逃难的时候,他看到的也是这种世态的炎凉。这种践踏和侮辱人格的嘲讽,深深地刺伤了鲁迅倔强的心,他感到愤恨,感到耻辱。当他还是个少爷的时候,在耳边响动着的是没完没了的甜言蜜语,而一旦家庭遭到灾难以后,就马上被投入乞食者的行列,他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样的是势利小人。冷酷的社会啊,你为什么那样的势利,那样的缺乏善良、正直和同情心?   
       真如俗话所说,祸不单行。鲁迅的家庭刚刚经受了祖父下狱的打击,第二个打击又接踵而来,这就是父亲周伯宜得了重病。祖父的不幸遭遇,象千钧巨石压在鲁迅父亲的心上,使他深深地感到了打击的沉重。他在科举的坎坷道路上,前途本来就是渺茫的,现在更没有希望了,他生来缺乏持家的能力,而现在家庭的重担却全部压在他的双肩上;为了营救狱中的老人,家道迅速地破落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一阵风暴卷走了他家的财产和土地。衰败,紊乱,绝望,逃难,汇成一座精神上沉重的十字架,简直要把他的心压碎.他的脾气更坏了,酒也喝得更凶了,终于身体支撑不住,严重的肺病把他摧垮了。父亲病倒,作为长子的鲁迅,不能不过早地挑起家庭的重担。为了营救祖父,需要钱;为了给父亲治病,也需要钱,然而,家境已经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唯一的办法是靠变卖衣服和首饰来维持。于是,鲁迅几乎每天都到当铺里去,把衣服或首饰送上比他高出一倍的柜台,在侮蔑中接过了一点可怜的钱,然后再到药店里,在和他一样高的柜台前,给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在家庭没落的凄凉气氛中,这种愁苦挣扎的滋味是难受的,他不能不感到这人世的痛楚与冰冷。   
      周伯宜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前后诊治了两年,竟没有一个医生说得清楚。他开始时吐血很凶,家里人根据庸医“医者意也”的说法,赶紧在墨海里研起墨来给他喝,据说因为血是红的,墨是黑的,黑色可以冲掉红色。这样,弄得他喝得满脸漆黑。碰到这种庸医,当然等于是见鬼。后来,周伯宜的病情更加恶化,水肿也逐渐厉害起来,辗转请来了当时的名医何廉臣,诊费自然也是很贵的,开的“药引”却更加古怪,他开得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难的是“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随便捉来的雌雄两只是不能算数的,也许是不合“贞节”而被取消了做药引的资格。鲁迅弟兄为了寻找这种药引,就到“百草园”的菜地里,拚命地翻土块,好不容易找到了同居在一起的蟋蟀,不过土块一掀开,它们就蹦跳开了,弟兄两人便分头追赶,如果只捉到一只,就不能构成原配的一对,只好把捉到的这一只也放走了。   
      何廉臣看到病人水肿,便说这是一种鼓胀病,于是按照“医者意也”的万应药方,开出一种更奇怪的“败鼓皮丸”,这是用打破的鼓皮做成的。既是鼓胀,那么用打破的鼓皮做成丸药,想来必定可以克伏了。这样荒唐的医术,当然无法救治周伯宜的病。何廉臣还提议服他的一种灵丹,说是点在舌上,一定可以见效,“因为舌乃心之灵苗”。周伯宜早巳对他的治疗丧失了信心,只是轻轻地摇着头。经过名医们两年来的摆布,周伯宜的生命终于熄灭了,那时鲁迅就在父亲身旁,他亲眼看着这盏生命之灯熄灭的惨象,心里留下了永久的伤痛。父亲死时,鲁迅才十六岁。十六岁的少年不得不和他心情沉重的母亲一起,忍着极度的悲痛,艰难地支撑着这个迅速崩溃了的家庭。为了营救祖父,他家里的四、五十亩水田已卖掉不少;为了给父亲治病和办理丧事,又将余下的水田全部卖掉了。原先仕宦之家的兴旺和繁盛,一部分随着祖父关进了昏黑的监狱,一部分随着父亲埋入了寂寞的坟墓,现在只剩下困顿,贫穷和悲凉。从这时起,鲁迅静悄悄地,凄凉地告别了天真的年代,再也无心在孩子的世界里嘻闹了。他倒是常常到堂房的叔祖母子传太太那里,和他们夫妇闲谈,以排遣自己的忧愁和烦恼。有一次,他说起有许多东西需要买,就是没有钱。子传太太便怂恿他说,“母亲的钱,你拿来用就是了,还不就是你的么?”鲁迅说母亲已经没有钱了,子传太太说可以拿首饰去变卖;鲁迅又说首饰也没有了,子传太太接着说:“也许你没有留心。到大厨的抽屉里,角角落落去寻去,总可以寻出一点珠子这类东……。”
鲁迅觉得她的话里似乎有些恶意,便不到那里去谈天了,但是不到一个月光景,就听到一种流言,说他已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听了这流言,鲁迅感到很气愤也很寒心,有如掉在冰水里一样。父亲去世后,鲁迅就代表自己的一家,和族中的十多户人家议事。这些名分上是长辈的人们,常常讥讽和欺侮鲁迅。有时候,当大家公议这一房中的重大事情时,往往逼着鲁迅表态。鲁迅说要请示尚在狱中的祖父,话刚出口,便有许多恶意的眼光射向鲁迅,象烧红了的针一样,刺伤着他的心。在人间原来竟有这样意想不到的冷酷与阴险,要不是这场灾难的袭击,他也许还不会看清人世间这许多原被脂粉涂抹着的真面目。鲁迅对他曾经迷恋过、沉醉过的家乡开始感到厌恶了。他看透了那些人的嘴脸,他不愿意再和他们一起生活,也绝不愿意去学作幕友。他决定离开家乡,离开这个过去使他感到爱和欢乐,而现在却只给他带来痛苦和憎恨的家乡。
      别了,家乡!心灵里饱含着苦痛的鲁迅,决定到别的地方,走别的道路,寻找别样的人们。
  
 
(选自《鲁迅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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