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是鲁迅本人最喜欢的小说。穿长衫而站着喝酒的孔乙己在咸亨酒店里给孩子们吃茴香豆，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不散，眼睛都盯着碟子。孔乙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一群孩子在笑声中走散。
“多乎哉?不多也”一语出自《论语•子罕》，将书本语言用于日常对话，孔乙己之迂腐秉性跃然纸上。
语体有正式（the formal style）与非正式（the informal style）之别。再细分，前者含庄严体（the Frozen Style）与正式体（the Formal Style）；后者含商议体（the Consultative Style）、随意体（the Casual Style）、亲密体（the Intimate Style）。彼此错位，相互混淆，常会闹语言笑话。
20多年之前，笔者使用《英汉翻译教程》作为教材（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0年版） 其中两句译例，吸引我的眼球。
1．原文：Grasp all, lose all.
译文：如果你样样都要抓，就会一样都抓不到手。（p.29）
   原句系铿锵上口、简洁明快的四词英谚。竟被译成16个汉字，比例严重失调。问题尚不在字数，问题在于译文之语体背离了原文，口语体译成了较为庄重的书面语。
后查《英华大词典》，Grasp all, lose all.被译成：样样抓，样样差；贪多必失。
2．原文：I was admittedly shy.
   译文：我是以腼腆胆怯著称的。（p.89）
同样，一句口语，被译成文绉绉的书面语了。admittedly意即by general consent，可简译“大家都知道”，“人人明白”等。译成正式及庄重的书面用语“以……著称”，汉译读上去也别扭。   
人生识字糊涂始，其中包含对语体的认识。丹麦语言学家耶斯佩森讲过一个著名的语言笑话：
A young lay home from school was explaining. “Take an egg,” she said, “and make a perforation in the base and a corresponding one in the apex. Then apply the lips to the aperture, and by forcibly inhaling the breath the shell is entirely discharged of its contents.” An old lady who was listening exclaimed, “It beats all how folks do things nowadays, When I was a gal they made a hole in each end and sucked.”
一个从学校回家的年轻女子正在解释。“取一枚鸡蛋，”她说，“在底部打一只孔，在顶部再打一只相应的孔。然后置嘴唇于孔上，竭力吸气，而后蛋壳中所贮之物即会被抽尽。”一位在侧聆听的老妇惊叹：“如今的人做事真稀奇，我小时候，他们一头打一只洞，吸就是了。”
你看，年轻女子在口语中尽挑艰深大字眼用（如划线部分），绝对书面语。
无独有偶，女儿读小学时也闹过语言笑话。在一张登记表的“父亲职业”一栏中，女儿填入“园丁”，她的老师给懵住了，不知我是站讲台的，还是种花弄草的；还有一次，她告诉我，邻居小朋友最近对她有意见了。我问为啥？她答：小娟已经好几天没有和她“寒暄”了。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他的《修辞学》一书中对语言的“切题”曾下过这样一个定义：既不要把重大的事说得很随便，也不要把琐碎的小事说得冠冕堂皇。
语体，应在语言研习中占一席之地；语体，也应在译者的头脑中占一席之地。
英译汉，汉译英，皆然。
译途漫漫，译者需不时掂量译笔之分量，不能把书面语译得“很随便”，也不能把口头语译得“冠冕堂皇”。
古希腊哲学家Diogenes如此看待“人与财富”之间的关系：
    The rich man believes he possesses his big house, his expensive clothes, his horses and servants and his bank accounts. He does not. He depends on them. He worries about them. They possess him. He is their slave.
原译：
有钱人认为他拥有大房子，昂贵的服饰，马匹，奴婢和银行存折。其实，他并没有真正拥有，他依靠着这些财富，他为财富而忧心忡忡，是财富占有了他。他是财富的奴隶。
译文达原文之意，没有译错。但若从原文的时代背景和语体来考量译文，此译措辞欠庄重，略趋口语化。
改译：
富人以为是他占有大屋、华服、马群、奴仆和银票。不。富人傍财而活，为财所累，被财所占。富人，财之奴也。
如此译文，在语体上与原文靠近了一步，将以Diogenes为首的犬儒学派关于人与财富的观点（人与财富，究竟孰为主孰为仆）演绎得更精彩，更到位，在很多人狂追财富之今日，此言更发人深省。
从上译可以感悟出：适当使用文言表达，汉语表达之语体将趋于正式和庄重，同时，还能令表达也更简练，更耐读。试比较：
1/ 两害相权取其轻 两利相权取其重 （14字）
→ 当两件有害的事情同时发生时，比较一下，然后去接受害处较轻一点的；当两件有益的事情同时发生时，比较一下，然后去接受利益较大一点的。（63字）
2/ 是可忍孰不可忍？ （7字）
→ 这样的事情，是天底下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呀！（19字）
文言乃汉语一宝，在现代汉语，尤其是书面语中适当使用文言，语体便上了一层楼。有趣的是，汉语的一些带有文言味的表达，译成英语，其“语体”则有降格之嫌，且变得啰嗦起来。如：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译文：
A grasp of mundane affairs is genuine knowledge; understanding of worldly wisdom is true learning.
钱钟书先生在翻译中善用文言，使得译文与原文在语体上铢两悉称。如：
I could not dance in fetters. （19世纪一英国诗人语）
常见译文：我可不能带了脚镣来跳舞。
钱钟书译：击链而舞，非吾所能。
英语有一篇著名散文，题为：Glories of the Storm（辉煌壮丽的暴风雨），措辞考究，表达精致。其中有一句：
For this storm is already beginning to pass. The tension is released from the atmosphere, the curtains of rain let in more light. The storm has spent most of its energy, and what is left will be expended on the countryside to the east.
原译：因为这场暴风雨即将过去，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从雨幕中透出更多的亮光。暴风雨已耗去了大部分的精力，只剩下一点力气只能到东边的乡下去施展了。
此译趋于口语化，如“只剩下一点力气只能到东边的乡下去施展了”，如此翻译，在语体与风格上与原句有相悖之嫌。
改译：暴风雨开始减弱，紧张空气缓和，雨帘渐渐撩起，透出更多的亮光。暴风雨已成强弩之末，只能到东边的乡间去施展其剩勇了。
改译使用了“强弩之末”和“施展其剩勇”不仅字数减少，而且在语体上也与典雅的散文靠近了一步。
当然，在翻译中强调原文与译文在语体上的对应，应力避译笔变得僵硬起来，无需机械对号入座，在语体问题上，译者尚有发挥主观能动性的余地。
这是一段写大熊猫的一段精彩文字。
Pandas are shy and seldom aggressive. When one is seen, it is usually retreating.  They are solitary animals, rarely together, but they are aware of each other, keeping in touch by sound and especially scent. Their social lives consist largely of reading and leaving scent marks. Rubbing its scent glands on trees and rocks, a panda says, “Here I am,” or, “There I was.”
原译：
熊猫很腼腆，很少攻击人。如果被人看见了，大熊猫往往会逃走。它们是独居动物，很少聚集在一起。它们还是通过声音，尤其气味感知对方的存在，阅读和标记气味就是它们社交活动的大部分内容了。大熊猫在树上、石头上摩擦其味腺，即是在说，“我在这儿，”或者“我去过那儿了”。
原句中的“Here I am,” or, “There I was.” 系拟人手法，极为生动，是典型的口语表达。可惜，上译译笔有点儿拘泥。若添加两个语气助词，就能为译文添色不少，语体的生动性甚至超越原句。
改译：
熊猫很腼腆，很少攻击性。若是被人发现，大熊猫往往会退而避之。它们是独居动物，很少群居。尽管如此，它们还是能通过声音，尤其气味来感知对方的存在，并保持彼此的联系。大熊猫的“社交生活”主要是辨识气味，留下气味。大熊猫在树上、石头上摩擦其味腺，即告诉其伙伴，“嘿，我在这儿，”或者“哦，我去过那儿”。
人们在社会语言实践中都自觉或不自觉地遵守着美国语言哲学家H. P. Grice所总结的合作原则（Cooperative Principle），合作原则的标准之一即为风格标准（The Manner），而风格标准的基石则为语体。然而，违犯风格准则已成为一种极为重要的修辞活动。
比如，孔乙己“违犯风格准则”而搏人一笑，与汉语相比，英语多用语体之突变，制造幽默。如：
《傲慢与偏见》一书中的开篇第一句，简•奥斯汀写道：
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 that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 fortune, must be in want of a wife.
出言突兀也！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措辞何其正式，格调何其庄重，读者见此开头，便自然期待着作者发表不同凡响之“阔论”，始料不及，作者要谈的这个truth（真理），实在俗而又俗，简而又简。 --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 fortune, must be in want of a wife。
此句可译：
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凡是有钱的光棍，都想讨个老婆。
掩卷而思，我们又会感到此truth虽说平常，倒也实在；虽说简单，倒也颠扑不破。刘勰在《文心雕龙》的《丽辞》篇中讲到对偶时，曾指出“反对”较“正对”为优。其优越正在于“理殊趣合”，取得相反相成、加深意趣、丰富内容的积极作用。运用“豪华”字句引出寻常之见，同样是“理殊趣合”，咀嚼之余，幽默即出。
马克•吐温在一次聚会上也玩过类似的幽默，他说：
It was extremely gracious of you to have invited me to the grand reception, and I had bags of fun there.
诚挚感谢你们盛情邀请我出席盛大的招待会，我在那儿玩得开心得要命。
原句之幽默在于：庄重语（extremely gracious / grand reception）与俚语（bags of fun）竟然被“纳入”短短一句之中！
活用语体，作为一种修辞手段，英语似乎远胜汉语矣。
欧•亨利曾用大字，用庄重语体来描写贫困潦倒的瘪三苏贝：
Soapy’s mind became cognizant of the fact that the time had come for him to resolve himself into a singular Committee of Ways and Means to provide against the coming rigour…
The hibernatorial ambitions of Soapy were not the highest. In them there were no considerations of Mediterranean cruises, of soporific Southern skies or drifting in the Vesuvian Bay. Three months on the Island was what his soul craved.
译文：
苏贝体会到为了应付面临的严冬，他参加单身赋税委员会的时刻到了。
苏贝对冬日蛰居并不抱奢望。他全然不会想到去地中海游弋，或者向往南国那催人欲眠的天气，更不会想到去维苏威海湾去游泳。他衷心祈求的只是到岛上的监狱去呆上三个月。
按理，写瘪三的困苦使用一般语体足矣，而欧•亨利却心裁别出，在寥寥数语中叠用大词（cognizant / resolve himself /rigour / hibernatorial ambitions/ his soul craved，等），然而，这种隐约的语域变异并不让读者感到行文流于堆砌词藻的鄙俗，相反，华美妍丽的遣词，庄重的语体更加能反衬出苏贝的困苦与愁穷。此乃大作家之匠心也。
除此之外，语体的变化，还被笔力纵横的作家用来渲染气氛，表达人物的内心。
美国作家Ambrose Bierce所写的A Horseman In The Sky的小说中，出现了一段催人泪下，令人难忘的“父子夜话”：
Son：Father, a Union regiment has arrived at Grafton. I am going to join it.
Father：Well, go sir, and whatever may occur, do what you conceive to be your duty, Virginia, to which you are a traitor, must go on without you. Should we both live to the end of the war, we will speak further of the matter. Your mother, as the physician has informed you, is in a most critical condition; at the best she cannot be with us longer than a few weeks, but that time is precious. It would be better not to disturb her.
父子关系是人世间最亲密的人际关系之一。故事中的父子，朝夕相伴，父子交谈，其措辞应该使用亲密体（the Intimate Style），然而，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弗吉尼亚州的一对父子因政治观点的迥异而分道扬镳，父子成敌。因此，上段交谈反其道而行之，使用了正式体（the Formal Style）。父亲的一番话，叠用大词，庄重中透出了冷峻，典雅中饱含悲怅。对父亲的心理，作者不置一词，读者却能心领神会之。
试想，对原句之措辞作以下更易：

源于拉丁文的庄重语体之大词    occur    conceive    inform    critical
非庄重文体用词    happen    think    tell    dangerous
    
试想，对原句之句型作以下更易：
1/ Should we both live to the end of the war... (多用于书面语的虚拟语气倒装句型) → If both of us lived to the end of the war... (多用于口语的虚拟语气句型)。
    2/ It would be better not to disturb her.（较少含有个人感情色彩的It 引导的句子）→ You’d better not disturb her.（较多含有个人感情色彩的句型）。
    措辞与句型之更易，父子的交谈的氛围将更趋和谐轻松，然而，父子各自的心理揭示将有悖于当时残酷的战争现实，父子生离死别的悲壮气氛将为之削弱，同时，儿子大义灭亲的故事结局也将失去一个令读者回肠荡气的铺垫及伏笔。
译文：
    儿子：父亲，联邦军队的一个团到了格拉夫顿，我想去参军。
父亲：好吧，你去吧，先生。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都应该履行你该履行的职责。对于弗吉尼亚来说，你是一个叛徒，弗吉尼亚没有你，会照样前进。你我两人如能有幸活到战争结束的时刻，我们再进一步探讨这个问题。至于你的母亲，诚如医生已经通知你的那样，正处于最危急的时刻，情况再理想，她能同我们呆在一起的时间也不会多于几周。因此，这段时间极其宝贵，最好别再打扰她了。
翻译，是一个系统工程，涉及的面很广。而语体则是一个不能忘记的领域。语体意识的积累，并非一蹴而就。学习，品味，感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充满乐趣的积累。比如“老师进入教室，手里拿着一本书。”一句，就可能有以下三句译文：
a. The teacher entered the classroom, book in hand.
b. The teacher entered the classroom, with book in hand.
c. When the teacher entered the classroom, he took a book in hand.
    三句含义相同，但是，就语体而言，句a（含独立结构）多用于书面语，含描绘性和文学性；句b（含with+复合宾语）和句c（含状语从句）用于日常会话则显得更加自然得体。
对于初学者而言，首先要从词汇和句型两个方面捋顺英语表达的正式（the formal style）与非正式（the informal style）之别。
至于前者含庄严体（the Frozen Style）与正式体（the Formal Style）；后者含商议体（the Consultative Style）、随意体（the Casual Style）、亲密体（the Intimate Style），需要长时间的揣摩和感悟，此乃后话，本短文难以赘述。

【全文完 / 2012年3月16日黎明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