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书生

　　我坐在白沙镇的一处村庄里的民居楼顶。照例是清晨，冲澡之后，泡一杯茶，将条桌上笨重的彩电挪开，腾空之后就搬去四楼房间外的平台中间，再将一把清漆木椅给拎过去，辅之各种随手可及的杂物，便可铺开纸笔了。

　　我自然预期这当下的天气，无论下雨还是出太阳都不可能那么快，大不了再统统搬回房间去。我不能贪图看起来更长一点时间的安稳就不去这么做，要知道置身于广阔的天地之间，山水之间，凉风阵阵袭来，瞭不尽的青青绿绿，群山叠起，那是怎样的怡然与自在呢？ 

　　起伏的峰峦就在左右，高高低低地披满了灌丛。那些远看低矮的灌丛，生机勃勃的灌丛们，走到近前，你才会发现里面有很多树，甚至根本就是树林或者树灌的交融区。不能忽略掉了，藤蒴、野草和野花，它们俱是彼此错落与纠缠，时时处处都未必泾渭分明。他们分明就是一个大家族，相互依靠，彼此缠绕，随处且随意地生长，从而尽情地覆盖了那些坚硬而牢固的石山，塞满了石头间的缝隙，甚至峡谷与沟涧，居然找不出几处裸露来。

　　确切地讲，除了面前东南一方并向两侧尽情展开的平原，其他方向都是山，层层叠叠的山，无论你往哪个方向走，都会步入山区。走出村庄，若是绕山观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再也看不见人烟，看不见房舍，可能虽是有路，修得好好的蚯蚓一般的乡村公路或小道，你总在各种树竹藤灌的铺排中渐渐地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离了人烟，越走就越感到林子的阴森，阴森的林子里流淌出阴森的凉气，你开始担心会不会遇见蛇，遇见无论什么东西唿地一下子从丛林里或密集的丛林边缘跳出来，把人吓一大跳，或呲上一口。

　　周围再也见不到人，只是在走出村庄的那阵子，谷地田野的沟垄间，或者一座小桥，一处水潭，一个湖泊，一条河流，都幽然地呈现着它尽可能舒展与绵延的自身。兴许你会发现某座锥形山下落地而生的山脚洞子口上的水潭，你须从脚边的草岸俯下身子去看，在群绿的遮掩之下，有个精瘦的老者正安静地撑了小筏子，手里捊着网捕鱼，问一声才答一声，或者无论有没有人围观，他都只顾低头忙着自己手头的活计。他不在意你驻岸的高高在上，你跟一片不知来去的落叶没有区别，跟一只说不清楚来去的蚂蚁并不一定就是两码事。他不故意地热情与示好，或者他把这一生的话都说尽了那又怎么样呢？或许下一个瞬间，你就消失在路头，他就消失在洞口，自此不会再遇见。于飘渺中来到飘渺中去，于幽玄中来到幽玄中去，这人谁都来去匆匆，谁也不知道会到哪里，会走到或走过些什么地方。或许唯有悟透世间悲喜，方可悠悠然而幽幽然。“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那将是怎样一副境地的禅谒呢！

　　兴许你会遇见两个孩童，约莫六七岁，在岸边一阶一阶深下去的湖边游泳，钻水或者嘻嘻哈哈地追逐、扑腾与凫水。那一副光溜溜的屁股，在水面上生动地跳跃，折射出了你原本应该有着的童年与纯真。那骤然而起拍打着水的哗哗声，直将你引入曾经的家乡，曾经的童年，曾经的不知天高地厚与放荡不羁，不过那有什么呢，孩子嘛，还小嘛，蹦蹦跳跳身体好肯定是好事，只不过若是淘气得太厉害，又有几个不挨父母的揍而去哭得稀里哗啦声嘶力遏的呢？

　　大人就站在身边，草岸的树下，安静地端了杆子垂钓，兴许还一边盯着近前水面的浮标一边抽着烟。他们不管小孩子的玩耍，似乎小孩子在旁边的水里无论怎样子胡闹也不会影响他们钓鱼，不会影响水下的鱼儿吃钩一样。看来这样的山水间，养出来的鱼儿是何其地消遥与淳善，居然也会不惊不诧坦然自若，从不会听到一点异动就箭一般地射出去逃命，更深深地懂得，无论生死都是一种存在，都是一种游离，都是一种丰富与自得，从不怨天尤人和担惊受怕。想必这些湖泊水草间尽情游弋与隐匿的鱼儿们，都是入了禅界，自此了悟，不悲不喜，便是圆满。

　　村外或是紧邻的庄稼地，是这茫然青绿天地里的延续与补充，你分不清哪些是自然地生养与人类的耕种，偶尔从田间地头的小径上经过，偶尔才会发现玉米地人高的林子里，有个人在躬身锄草或是采摘。其实你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事，也看不清。他也不会站起身来，回过头来，笑呵呵地与你搭话。他只埋头劳作，什么事都不闻不问不管似的。由于有了农人的劳作，稀稀拉拉的农人显然隐匿地劳作，往往你只会忽而瞧见路边停了一辆电动车，一辆摩托，或一辆半新的童车，四下里张望，细细地寻觅，却再也见不到人，也听不到声响。

　　你或许只能听见，已经走远了的村庄，隐隐传来的偶尔的呼喊声、喇叭声、马达声或车辆驶过的疾速碾压路面的声音。你似乎已经离开了到底还是喜好群居的人类社会与群落，自从你踏出村庄的那一刻，自从你悠闲地自以为是地朝了群山的路径一步步地迈进。尤其是周围万籁俱静，傍晚的天空阴阴暗暗，原本连绵地吞着凉风的林子就够阴森了，加之突然望见路边林子间的草丛里卧着一座坟，脑袋里就刷地一下子全白了，怕心霍然升起并迅疾布满全身，鸡皮疙瘩一下子就全都赶过来应境。那时，我誓向群山行的豪情壮志与怡然自得一下子就崩塌了，就瓦解了，就逃跑得没了踪影，于是你再也不敢向前，再也没有任何地逗留，迅速地转身而又故作不惊慌地朝回走，朝着村庄的方向和来路只管走，越走心里就越是踏实，越走就越不心虚。尤其是要趁着天真的黑下来之前，赶回住处，无论路上错过了多少风景，多少还来不及细读与品味的鸟雀与鸡鸭。

　　大黄狗的吠声很响亮，有时在隔院，有时在脚边，只要它不咬你不挑衅你袭击你那就走吧！你会穿过旧的村庄，穿过那些土墙瓦房的夹巷，甚至有砖房小楼混杂的竹林，房子周围有小块的菜地，几乎都有人高的藤灌密织的绿墙，或显然疏松一些的篱笆。即便如此，你还是会发现路边有坟，院子门口的树下有坟，或者再次遇见半躬了身子似乎永远都抬不起来的昂了白发苍苍的头颅艰难行走许是散步的老人。彼此都不说话，也不知道她是过于苍老还是患了什么恶疾，总之诡异得紧。

　　我于天黑前回到了楼下的院坝，给房东的弟媳与弟弟打过了招呼，他们满脸溢笑地给我作菜。我中午称了一条3斤重的香水鸡，其实就是寻常的炖鸡，自然一顿吃不完，事先他们都热情地说可以每顿分了份做不同样，但我一是觉得麻烦浪费锅灶，二是觉得这样炖汤吃蛮好，只是需要下顿再热一下，他们都乐呵呵地说这是他们应该做的，便自去忙碌了，我便在室外的院坝里挑上一张长方矮桌摆到坝子中央，然后朝了山水的方向坐了默默地翻手机上网，或时而抬起头来望了外面愈发深沉起来的夜色缓缓地降临。

　　村子里没有什么娱乐，除了关在屋子里看电视，就是在我身后的餐馆里或是墙边，各围一群人有事无事或是兴致昂扬地聊天。山村里的女人讲话很响，很有力量，不见温情，或许这就是人类耕种自然千百年来沿传下来的习惯性的干练，生存与富有便是所有人或整个家族无比殷切的希望。我还记得，在经过那座旧村时狭巷里见到那些门坊上贴的对联，甚至还拍下照片以免事后记不清——

　　“好运长行迎佳岁；万事胜意贺新春。”

　　“春夏秋冬行好运；东南西北遇贵人。”

　　横批无一例外地是“恭贺新禧”。

　　写到这里，太阳出来了，照到屋顶的平台上，平台上的条桌与我上，身上的皮肤已经灼热，眼睛已经晃花，我不得不立即撤回房间里去，从那广阔的天地与青山绿水间，峰峦与平原间，撤去。我不得不在屋子里随便干点其他事，譬如看看手机，点支烟或是喝口茶，我得等眼睛恢复良好的视觉，身上和脑子里都恢复凉快。

　　屋子里，果然凉快，我把门窗都统统打开，至少要到午后才会蒸热起来，那时候即便光着上身躺在床上也会浸出毛毛汗，地气上升暑气渐浓那谁都没有办法，谁叫我始终坚持不开空调呢！太喜欢自然风，太喜欢通风透气，对我而言，简直就是一种难以治愈的顽疾。

　　是夜，我在一盏明亮的露灯下的坝子里，抚案而饮，少许生起约莫醉意，便自是在临近午夜时挎上背包上楼去睡。可是我推开堂屋门循了楼梯上去，才走到3楼便见有人将楼梯拐角的小洗澡间的门从里面推开一条缝，然后直是朝我说，老板，老板，你走错了，你住在我哥那边。原来是开餐馆的那个弟弟。我就笑着说，怪不得我觉得这楼梯不一样呢！

　　刚返身回到一楼，那弟媳就闻声推门进来说，我带你过去，送我到旁边房东的楼下，见留了门的，她就回去了。推开门，堂屋和楼梯都不见人，我便自己顺了那天井一般的楼梯上去。到了四楼，却没有露灯，我对面的客房门开着，通往平台的门也开着，我不禁心里有些发毛，便摁亮了手机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好在门一打开一摁墙上的开关就室灯大亮，我心里的石头一下子就落了地，继而反锁上门躺上床休息。

　　山村的夜晚一片寂静，外面到处都是一片漆黑，除了隐隐的虫鸣哇叫声，偶尔也会有几声浅浅的鸡鸣犬吠从院落间不知什么地方传来。我还沉浸在傍晚山间的惊怕中没有完全地拔出身来，稍有响动就紧张得不行，以至于还在梦中被惊醒，侧耳一听，就连房顶掉个小渣子都那么清晰，况且我知道这层就住了我一人，房东一家平常里应该也不会有事没事上楼顶，便也人气稀疏，就连露灯坏掉了都不知道。

　　接待我的乡村导游叫宾姐，精精瘦瘦的，53岁。她老伴60岁，心宽体胖的。我昨天午后到达“世外桃源”景区门口时，就有两位妇人迎上前来不休地揽客，其中一位就是她。我始终坚持到景区去买票进入，后向售票口里打听了景区内没有住宿，微信上也查不到附近的，于是便只好不无气馁地往外走，结果一见我出大门了，她就又在马路对面一个劲地挥手并且呼喊，我便别无选择地当面向她倍细询问。原来她老两口就住在马路对面紧挨景区的村子上，自己有小楼可提供客房和饮食，并且可以导领到后山游览，自然是要收费，不过看起来都不贵，于是我便答应了，但我坚持不与人同车，要自己单独骑一辆电动车，她二话不说，掏出手机来就给她老公打电话，没有一会儿她老公就骑着电动车到了。

　　她老公并不爱讲话，甚至也不招呼人，待得她再回转身去把自己那辆给骑过来，他俩便搭上我的行李箱在前面往公路外的小道一拐开路，我就驾一辆在后面开开心心不紧不慢地尾随，约莫两三分钟就到了他们所在的村庄。宾姐的老公转身就不见了，她就帮着我抬了行李箱上四楼，房间虽然简朴，但有一扇大窗，室内又有卫生间，加之门外有大约70平米的大平台，即可以瞭风景也可以凌风写作，我便住了下来，各项费用均在楼下餐馆的吧台上刷微信，方便之极。

　　我也从那些时而的闲聊中，得知这里也如广大的乡村一样，年轻人大多都跑出去打工挣钱了，村里就剩一些五六十岁的长者和顶多小学的孩童，自然也偶有育儿或是照顾家里的青年。其实在当下的时代，随着社会老龄化愈发严重，社会医疗水平也不断提高，从而相对长寿的人也越来越多，故而以前通常是把18--45岁的人叫做青年，近年又有一种新的提法，说要到60岁去了，花甲以后才叫老年。我下细一琢磨，便也表示同意，故而一些时候在定位一个人的年龄段时就难免会有踌躇和犹豫，不知如何下口才好，好在这也不是什么问题。

　　此次我来到“世外桃源”景区，兴许也是受了陶渊明的那篇《桃花源记》的蛊惑。不过，又有谁不想，轻轻松松自自在在地躺在这般的胜地里逍遥逍遥呢！只不过，误打误撞，我却也入住了它这叫做“田园农家饭”的民居，虽栖身一片不高且不大的楼群，却也被铺天盖地连绵不绝的青山绿水深情地包围，自是赢得一隅偏安，悠哉游哉的无尽青郁与幽然。即便瞅见一只鸡啄虫子，也是洞然地发现与蓦然地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