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书生

十里画廊，在阳朔县城的临郊。从西街西端出来是大西街，过天桥就是公交站，乘801或602路20多分钟就到。甚至你若有兴趣，也可拖了行李箱沿着马路边再走回去。

我在景区门口的停车场下的801路小型公交车，举目便见到近在咫尺的高大牌坊，一问都说那就是景区大门。我便不慌不忙地坐进停车场报警点那宽大蓝布平顶帐蓬下的不锈钢排椅里，掏出手机来订酒店。那里早有两位保安坐在一张条桌边，另有零星的几位旅客坐在几垅排椅里纳凉或者休憩。座椅很宽松，我便就近挑了一张最前面也最靠外的一个人坐了，慢慢地打理，也没人来问。

我在微信上查了旁边的酒店，太贵！就按价格的低高或距离的近远搜索，并认真地点开大体合意的，包括房间有多大面积，室内布设，有没有窗户和写字台一类，都一一地查看照片和数据，最终锁定一家显示距离0.8公里的聚贤庄酒店。我想，又不远，反正是旅行，随意走走也没无妨，正好可以瞧瞧周边的环境，眺眺风景。我自然又打开手机上的高德地图，开启它的步行导航，在骄阳的曝晒与炎热中顺了马路往回走，也一路微笑了客气地拒绝那些蜂拥而热情的载客者，大热天的别人拉个生意也不容易。

约莫十几分钟，导航就到了，并且还走过了，于是我就给酒店打电话，当时正好折回20来米在另一家酒店门口。我曾在桂林住过网店名称和实际不一样的酒店，也有招牌名和设施物品签不同的，所以就伸头进去问，结果别人说不是，还得往前走。这前，便是朝景区方向，继续地折回。压了电话，我退回街边，四下一张望，便见到马路左边一座平地突兀约百丈高大而陡峭的山崖下，贴壁而建的一幢小楼，顶上挂的宽大而且粗红大字的招牌上，正好是我要找的那一家，便寻着路过去，不出30米便是一处向里拐的窄巷，口上就地摆了一块一米见方的简易招牌，上面写着两个大红字“有房”，并有酒店的名字，再朝里一望，估摸30余步就到，我欣喜过望，便进了去。

提了行李上了三四级台阶，推开玻璃门进去，便是酒店宽敞的大堂。这宽敞，自然是不能与城里那些豪华酒店或别墅相比拟的，但在民居一类的中就已经是翘楚。有大吧台、休闲处和前后的过道，都宽宽松松的，加之错层上曲折向上的木楼梯，都让人感到明明净净地很舒适。

只不过那个中年女子的吧员一查面前的电脑就说，你订的是6楼的房间，没法调换，没电梯，我们这儿都没电梯，只得搬行李上去。我一听就急了，行李这么沉，怎么搬啊？正在为难处，这吧员其实应该是老板娘便心软了一下，说我叫人帮你搬吧，于是就朝着内通道喊了几声，当地话我听不懂，也不清楚她到底喊的什么，只知道是在喊人。

话音未落，一个瘦高个子头发粗黑的中年男子便一边应着声一边走拢来，说要不是那么高我们怎么会标那么便宜，要不你加20块钱帮你换个低点的。我说是几楼，他说就2楼，他老婆也点头，我就想都没想地同意了，马上办了入住手续。店老板就一把举起我的行李箱去了，我办完手续领了房卡和单据，交了100块钱的压金，就顺着楼梯上去，没几步便到了楼梯口的205房。民居一般没有长廊，一处楼梯上去，到达一层，要么一两间，要么四五间不等。

我掏出磁卡往门锁上一贴，听得“嗞”的一声，再一拧把手就推门进去了。哇！房间够宽敞，够明净，并且凉气森森，我简直就要扑到松软而洁白的大床上打滚欢呼起来。一个30平米的房间内，毛玻璃隔成的卫生间就有6平米，靠山脚的窗户也有2米高3米宽，并且绿林杂草一片葱茏，空气的潮湿和着植物的腥气溢满了整个屋子，以及室外山脚狭小的空档里，那是酒店的后院，一块小型停车场，满满当当地可停十部小汽车。

我便在这海藻飘浮一般的幽凉境地里，尽情地释放与舒展自己，有时短裤背心，有时沐浴了出来大可尽管地赤裸了来来回回地走也没事，不用担心被人瞅见，也不用担心扰了别人观瞻。那时候，只觉人体这天然的袒露，得到了极大程度地尊重，你不用刻意地去包饰，也不用刻意地去隐匿，没有什么好见不得人的。这谁都有的，有什么好羞耻的呢？只不过后来，经过认真地打量，察觉窗外左侧透过林丛似乎有依稀的墙角，右面高坎上有须攀了小木棒的天梯才可上去的被灌丛簇拥得只露出一线的窝棚，于是就还是选择了谨慎，出浴前后都会拉上那两道厚实的窗帘，只留一道小缝，并且不开灯，直到舒爽够了穿上衣服才又去大开了享受满眼的绿荫。

我入住于自出行以来最令人惬意与舒爽的桂林阳朔十里画廊景区门口的聚贤庄酒店，其漫天快乐与无尽欣喜几乎浸蚀着我进到房间里来的分分秒秒，每一根神经、血管和每一个细胞、毛孔都得到了极大程度的熨烫、抚慰、松驰与释放。

时间是静止的，也默默地流淌，我依是选择大把大把的时间无事可做，安安心心舒舒服服地虚度着时光。到了晚上7点，便换好了衣服，依了店家的指点，走出小巷顺了马路到前面不远的街对面觅食。大约百米，刚过一处小型而简陋的汽车站停车坪，再过一家大帐蓬透空篱壁的风味排档，便到了一家小赵啤酒鱼，见店外檐下有摆放，便随意地坐了点上一盘姜葱漓江虾，一盘黄焖小鱼仔，再是一小瓶洞藏白酒，再来3瓶绿标的冰镇漓泉啤酒，便慢慢地在黄昏里抽烟、饮啜，也和不善言的店老板断断续续地唠嗑，互相发烟，直到夜深。我点的两道荤菜，已经无数次地证明，我总是到了最后还是吃不完，几乎各剩一半，每每想来都甚觉可耻，并为那不必要的花销而心疼，可也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老毛病不改。

次日6点天一亮，我就缓慢地起来，缓慢地收拾挎包，几乎装尽了行李箱中所有的零食，加之一瓶打开过而又拧紧的大瓶三花酒，自拍杆、雨伞、证件钱包等，从江南带回来一直没用过的竹骨纸扇，将一部几年没用过且出行前就充饱了两块电池的三星相机连套别在右后的腰带上，腰带也是一条买了没怎么用的深紫色的不知是涤沦还是松筋满满裹了细线编织而成的休闲扣式，自然也带了至少3包香烟，搭了毛衣，密密实实地做好了游玩的准备。只是窗外细雨纷飞，或是霏霏，地面一片湿漉，不知道这接下来的天气会怎么样，继续下雨还是瞬息晴朗都有可能，我不再乎多带两样东西，虽然原本宽大布包一样的挎包都胀胀鼓鼓地快憋爆了，可我还是到了9点就兴冲冲地挎了它出门，估摸着这时候景区大门也开了，工作人员也到位了，也可以购票进去了。

我没有撑伞。这样淅沥的小雨，正是一切诗意的开始，也是我所需要的。我大步地跨出窄巷，大步地去到马路对面，与那果然存在一堆供游人租用的七八成新的车辆间的摊主清瘦老者，乐呵呵地说好，交了钱付了压金开了单据，并约好最晚下午7点还回来一类。我原本打算晴时租的自行车，便改成了一辆带后备箱和拖尾长蓬伞的小巧的踏板式单骑电动车。

原本说好多年都没骑过了，须得就地转几个圈练习一下才走，结果他只乐呵呵地告诉我很简单，旁人也这么说，我就自己找到车头右边内侧的开关电源锁把钥匙插进去，再拨到“ON”位，右把手稍一向后拧车就走，感觉动力不小并且强劲，我便不无忐忑，一路招摇并且意气风发地顺了马路外侧的自行车道向景区大门的仿古翘檐的牌坊驶去。

果然正如那位摆地摊租车的老人讲，大门虽然有保安把守，但不须购票，只是不许私家小汽车入内，进去了还有七八处小景点，若进去就需要购票，车只管往小景区的停车场一锁，那里都有保安，也不收停车费，不会有事的。我便依言驰进了十里画廊景区大门，鼓囊的挎包也早塞进了后备箱里，且不会进水。据说景区内有十公里远的主道，沿途风景如画，景点错落，况且还有酒肆民居可供住宿，要不是我那大行李箱不好弄，加之担心住宿费，不然我肯定会住进去个一两日，好好地浸淫浸淫自己，方为逍遥与极乐，便是虚空。

景区的主道是一条十多米宽的马路，中间时有白色的实线划开，两侧有黄色的实线区分机动车与非机动车车道，阶外还有两米以上不等的平地供行人游走，近山的地方自然绿荫密布，宽绰处便是稀拉的道旁树并不挡景。我驾着电动车，缓缓地或是疾驰，随意地靠边停泊然后走出伞下冒雨拍照，兴致昂扬喜不自胜，头发衣服淋湿了长裤湿透了也不打紧，我都畅然淋漓地尽情享受着那蓦然来到身临其境且来之不易的美仑美奂的天上人间一般的迷醉风景。

十里画廊，是诸多山峰密集的谷地，虽为谷地却是平原。山与山之间，山与路之间，却又咫尺，甚至就林立在路边。那些山峰都像平地拔起，绝不拖泥带水，像一根根插在地下的半截子香蕉，甚或陡然而出的竹笋。它们或拥或挤或不拥不挤各成一峰，或歪或倒或不歪不倒，或远或近或不远不近，随意地生长与耸立，座座都有百丈，陡峭险峻绝不含糊。这山是有气势的山，有气度的山，有力量的山，有风骨的山，崴然屹立在这广阔的据称是喀斯特地貌的山间平原地带。座座都高大巍峨，锋芒毕现，像是古代士卒的矛尖，随时等候着一场热血澎湃的惨烈鏖战。然而它们又是沉静的，任绿意千百年地包裹与爬满，从不计较，也懒得搭理。它与它们甚至塑造着一个巨大沙盘一样的沉静如万年深井一般的世界，如果除去这条人来人往的新时代马路，或者有这条马路也没关系，这人类再喧嚣的一条马路，以及马路边成串的群落，怎么能够影响得了它们三生三世乃或十生十世的沉睡呢？

然而，这日的一场愈来愈大的雨，尽将它们罩上了神秘的面纱，甚至是帷帐。这面纱与帷帐是曼妙的，无主的，随意的，张扬的，弥漫的，让人恍然置身于影视片神话故事或是仙侠剧中才有的时时处处皆蓬莱、隐隐现现尽仙山的境地里。雨一直在下，时而大时而小，却从不停息，似是要给我这冒雨骑游的人酿一场迷人的美酒。这酒，勿须饮，只须漫漫地置于或洒泼于或尽情地在天地间在空中无形无色地挥发，它用一种神秘的气韵迷醉着每一个游人，或者它里面的居民与商贩，包括我。我和这天下的苍生，和这世上的众生，一起迷醉着，迷茫着，在铺天盖地无尽飘摇的烟雨里，行走或是疾驰，坐卧或是仰望，酣睡或是轻歇，渐渐地清气升腾浊气流失，一切的欲望与贪念都早跑得无影无踪，那便在图腾古道土人部落芳华少女比武招亲的现场也不会生起。这是一种骨子里的洗涤与浸蚀，是一场灵魂里的飘游与邂逅，缠绵或无尽交融的只是青山绿水烟雨丛林，唯独没有人类作为动物的一种天生的自来的低级的生理的欲望的撩拨与唤醒，似乎谁都被熏染了，被度化了，被仙化了，唯有心口如一的虔诚，绝没有亵渎，更没有把玩。即便你去到那土人部落里的院落间霍然见到一根粗大柱子的阳物的图腾柱前，须仰望才见，却不会心生杂念而龌龊。

土人部落据说是才搬出缅甸边地深山的一些青年，似乎溯源为蒙古族种系，他们走最近的公路搭车也要走3个小时的山路。女孩子往往到了十五六岁便是成年，就可以婚配繁衍种族了，最典型的方式就是比武招亲，新房就是一间刚搭建好的毛草蓬，最华丽的礼服就是斗笠和簑衣。

他们也系母系氏族，甚至还有部落首领的女王。一切的农用具都是原始的简陋的，显然是不大欺水的山地民族。在观赏土人表演时，最教人失声惊叫的是一个土人青年，直接用脚掌把烧红的铁板上一放上去就燃烧的草纸踩熄，再就是抬出一个足米宽窄的装了小半箱碎玻璃无盖木箱，又一个土人小伙子赤脚跳进去，并且恣意夸张地狞笑着反复使劲跳，最后还用赤裸的双脚去将箱里的玻璃堆前后左右地划开，都没一丝的疼痛与伤口，就更不消说血迹了。

最好笑的是一群青年男女土人跳舞时，我正好坐在第一排，其中一个扎辫子的分不清男女的黑乎肤色的本色出演的演员还一下子窜到我的面前，手猛的笑语感觉不错远处一戳，差点触及我的裆部，然后Ta又像猴子一样的一脸坏笑着跳跃了回去，身手之敏捷，神色之精烁，绝不可与这浩荡人间的俗物相提并论。我简直就蓦然惊笑并且笑出了声，便也仔细地打量场中继续跳舞或是已经散场的Ta，怎么看都像姑娘，怎么看却像小伙。

我说“青年”是尊重他们的习俗与文化，说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不无淘气的少年。但是他们不会汉语，有的只会一两句简单的或许并不准确或清晰的普通话发音，故而那个尖顶斗笠黑底花绣的散客导游小姑娘，就教我们跟土人打招呼就是用手拍着自己嘴巴一直地哇啦哇啦地叫，而且越大声就越礼貌越亲近。

我甚至因为拍照落在了后面，在进庄门时，见到两持矛的土人守卫，因为没有交流也无法交流，还真担心一个神色的不对就被他们截拦或挑戳，好在他们只是眼珠转着看着我，并没有丝毫地为难。我也在比武招亲的那个大草蓬的空地上，小心地询问了导游，靠去台边与台上的小新娘合了张影，照片上她乐了并翘起了大拇指，可见即便在不开化的蛮荒之地，男女间的欣赏和靠近，都是一种不可言说且心照不宣的欢喜。只不过这世界，喜欢故意做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高高在上的古板者，却总是要用一种“福尔马林里泡过的千年古尸”样的神态，来无端地讨伐与抨击，自然地扼杀了人的淳朴、活泼与淋漓的天性，谁知道Ta背地里又做了些什么呢,对吧？

出了图腾古道土人部落，我回到停车场，我的那辆湛蓝的电动车原封不动地停放在原处，那个先前帮我买票的瘦黑老者依坐在旁边，笑呵呵地又和我寒喧了几句，我便骑上车走了，就连票上赠送的半个小时后就在旁边剧院里的民族表演也没去看。不是我不想看，也不是我喜欢浪费钱，更不是我不看重他们，而是外面的风景还太多太广阔太辽远，我觉得每一处每一时的逗留都是一种一刻都不容的耽搁。什么都想看，什么都想领略，可万事总难两全，或静宁安坐或一直在路上，谁又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呢？

我顺着公路冒雨驶向前方，不止一次地从车伞下缩头缩颈地去尽可能多地瞅伞外的风景，也驶过了一处又一处。眼看到了晌午，恰巧我又瞧见一家铁瓦作顶四壁悬空的桃园农庄，男老板正撑了雨伞站在路边招揽客人。我早上出门时考虑到要消耗一天的体力，便破例地在进景区不久就去吃了一碗可能正宗也可能不正宗的桂林米粉填了肚子，这时又在雨地里行了两三个小时，或者是天气太凉要增加热量，反正算是饿了，我便在噼哩叭啦的雨声中进了宽大的敞间，挑了一处靠外边角上的木桌椅坐下身来，点了一份农家蒸腊味，一份清炒南瓜龙，在问清楚了景区里没人查酒驾，况且天又那么冷，几个五六十岁的老妪服务员也说，喝少点没问题，男老板也欺身过来正色说还是别喝好，我便陷入了迷茫，接下来我便一边吃喝一边给手机充电。约莫用了一个小时，雨似乎也小点了，我便继续驱车上路。烟雨山水，仙境人间，我总是有些急不可耐似的，或者因了未知首任还有多远，或者不知还有多少可人的景点，或者喜欢上了那种雨霏扑上脸颊而又乘风破浪一般地凌厉骑行。

不知过了多久，便到了一座宽绰的跨江大桥，我便学别人支好车，拿了自拍杆卡好手机插好线，去雨地里两边都跑了自在地扫来扫去地随意拍摄，没料到事后一必到朋友圈便有人不住地惊叹，就连我自己都没太发觉的居然穿了一身红装。原本长裤和雨伞都是朱色的，事先搭在肩上的毛衣也是朱蓝相间的精杠，长袖T恤是橘色的，可雨一打湿，或透光散光斜光衬见反照光等等，却都全成红彤彤的了，以至于别人一笑话，我这才诧异得不得了，不过尽情倒是满满地乐哉与得意，倒是不用去管其他。

我后来的前行，也不知道骑了多久多远路过了多少景点，然后就到了尽头的又一座和景区入口一模一样的宽大牌坊，便知道就此罢了，便出去调个头，再沿原路往回骑。等到了跨江大桥那里似有不甘，便在一番张望中知道了那就是遇龙河，绕去进桥下码头的半坡上，只见一辆辆卡车正在装一个个江里荡来的小竹筏，并不见人上筏，瞅了一会儿我就调头走了。

出了景区回到原先的摊点还车时，已经下午3点半了。也就是说，我在这人间仙境的十里画廊里冒雨骑行，前前后后共用了六个小时，真是爽啊！由于淋了雨，我也有些累，便捂到被窝里睡了一大觉，在天快黑时起来冲了一个热水澡这就出门，这次左拐往景区方向沿街走个百米的样子，便遇到一处往路外山边凹进去个20来米远的老肥乡大排档，点了炒田螺和炒牛肚，再按老规矩要了酒水，在雨声淅沥的夜空下渐渐地朦胧起了醉意，逗了一回店家那跑来跑去的摇尾乖巧的一大两小的黄狗，直是嬉戏得笑出了声，这才打道回府。

想这人间仙境十里画廊的一日，消遥、自在、释然直到引向虚空，即便再游多少次也只会沉醉，而不会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