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书生

和朋友分手，天色尚未黄昏。走在街上，忽然一缕淡淡的寂寞袭来，教人好不诧异。试想，一个可以连日宅在家里的人，况且才和朋友些热热闹闹地聚过，这是怎么了？

天还没有黑，依然走过五六百米，去所要乘坐的那趟公交车最近的站台。依旧的候车的人们，或年轻或不年轻，或低头玩着手机或彼此絮絮叨叨的，车一来就涌上去一伙，再来就再涌上去一伙。城市交通的困境，从这一伙又一伙涌来涌去的人流上，倒也瞧得清晰。有车，俨然成了过气的时髦，拥堵，停放，违章，都是麻烦事。要是不远，宁肯招辆出租车，或是叫个装了电动助力装置的人力三轮车。不过，各有各的好，开车有开车的好，走路有走路的好，满街的不锈钢隔道栏，须仰视攀沿的人行天桥，斑驳如初的斑马线，混在公交站台与出租车停靠点的星罗棋布里，倒也让这城市的街道如同一张蜘蛛网，来来去去，各自安好则罢。

朋友与我，都在人潮里行走，也在人潮里淹没。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在公交车厢里与显然不相熟的人们挤来挤去，或有座位，或没有座位，都没什么要紧的。车只管缓慢地前行，一路平稳得让人差点忘了曾经还有个80年代，或静立不语，或继续玩手机，每过一站的停靠，就依是一股子上来，一股子下去。人群中某个尚不曾瞧得真切的到底是不是熟识的人转眼就不见了，倒也让人松下口气，不用去预备了招呼，以及故作热情地寒喧。

到了某处点，就下了车，复归路边，继续往前走，或过马路或不过。回家的路线几乎是固定的，若没有其他的需要，多余的一个弯都不用拐。甚至，不用跟一个人招呼，就进了楼门。掏出钥匙开门，进去再锁上，放下肩上的包，换上拖鞋，就可以舒服地靠在椅子里，漫不经心地上电脑，一边饮茶一边抽烟。肚子不饿，就不用准备晚餐，啥时饿了就吃点零食，泡方便面。没有人教导，没有人催促，没有人责备，没有人不耐烦，一切都是那么安闲，除了卫生间里的洗衣机随即而起的低吟的嗡嗡声。不经意地，啥时洗好了一缸都不太察觉，或半夜或清晨，什么时候想起了再去窗檐下晾上一杆都是可以的。

冬日的影子愈来愈浓，空气里无时不在弥漫着丝丝缕缕四面八方而来的寒意。想这秋去春来的四季，循环往复，无休无止，倒也让人不生新意。一年年地就此过去，偶尔让人蓦地惊醒，掐指一算，多少个年头了，做梦一般。周末，过节，休假，走马灯似地，穿插在混饭吃或显然不止混饭吃的来来回回或匆匆或不太匆匆的路上，想着还要多少天才又发下一轮的工资，或者还有什么补助与奖金没到手。这么想想，日子就过去了老长。或者总是想，一茬茬地领了花花了领，这日子就也过得四平八稳，教人就连酷暑里有没打过惊雷，隆冬里是不是下过飘雪，都想不起。

人们用挣来的钱，买各种各样需要的东西，房子、车子、家俱、电器，服装、首饰、礼品、心情。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至少看起来是，即使不成也可以装点下面子。要让人人都觉得你活得好，混得好，甚至神通广大八面风光。即使办不了的事，也可以哼哼叽叽煞有其事，糊弄几回算几回。倒也不用太去考虑会不会被人识破了伎俩，会不会遭人骂被人恨。想这个世道，即使你掏心掏肺地活着，又能怎么样？

前天终于去街面上方圆千米最大的那家干洗店，取回了搁了半年还多的中长黑呢大衣，次日就穿在身上，有事没事的去到处走。冬天了就要有个冬天的样子，无论新旧捂着就好，弄不好感冒了岂不是多余的事？人们已经在准备年底的事，开会，聚餐，写总结，独独忘了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一类的话题。那些虚空的东西，想多了就没幸福感，倒不如不去想来得干净。什么都用投资、得到、得不到来衡量，多么干脆，一清二白，笔笔都是盈亏。

城市里的人，几乎谁都在网上大呼小叫唏嘘嗟叹地闹着回归田园，可又有谁是真想去的。你不见，那些显然稀疏的广阔田园里的人，仍在一波波着魔一般蜂拥而至？或者也真应了《围城》里的那句话——“城外的想进去，城里的想出来。”然而光是一个“想”字，又能解决些什么事？这一座座叫做“城市”的蜂巢，还不是仍旧滚雪球般日趋壮大所向披靡？

天似乎是在不觉间黑掉的，让人省略掉了那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黄昏。就像这世间突然一下子没有了诗人，谁都机械地活着，该吃吃该睡睡。那些诗人呐，无论喝没喝醉，都没一个正经的，风吹草动一下都要去或喜或悲甚至其极，搞得人丈二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来错了星球。幸好到处都听见打得哗哗响的算盘声，这才恍然大悟，果真是地球，新时代的地球呢。这才安下心来，像看怪物一般眯起眼来十足得意地瞧着那些诗人，看他们到底会玩些什么故弄玄虚的把戏。

世界安静的，一如混沌未开。除了电灯带来的光明，荧屏带来的光明，烤火炉带来的光明，金银珠宝所带来的光明，以及欲望熊熊燃烧的火焰所带来的光明们。

我成了一个瞎子，在看不见诗人的苍穹下，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