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书生

　　故乡，是个遥远的词。似乎唯有随手翻开读到一篇《社戏》，才会令我想起。即便今年的清明，全家重启已隔四年的祭祖之旅，才去过它。

　　从绵阳驱车一个小时到德阳境内的罗江县，再半个小时到蟠龙镇，就是祖坟的集结地。我至今都不明白，它们为什么会在那里，也不曾问过。想必几房堂亲都是常居那里的缘帮吧，故而我们共同的祖上便在那里生了根，即便仙逝也不肯移。从蟠龙镇再驱车纵深行进半小时，便到了原通江县凉水村，我的出生地，也是一家三代所共同居住过的地方，还驻守有三房并不太走动的近亲。

　　那次过去，主要是去邻组给外婆外公上坟。坟在一个山坡上，旁边拦腰的过水的沟，坡下百米开外便住着大舅和幺舅两家人。汽车是开到院子门口上的，听到喊，他们便先后涌了出来，将我业已82岁高龄的颤悠颤悠的老父亲给扶进院子里休憩，一席地叙旧。然后再分出一个来，引我们去坡上祭拜。摆上祭品，点好香腊，磕头，烧纸，放鞭炮。临走，我从车里取了两本《守望黎明》分发给他们，说这是我写的，交给家里的年轻人看。家族内流传，应当的。

　　来来回回，经过村部以及两个邻组的乡村公路，我都遥见以前家的地方，就连原本遗留的竹林都不在了，甚至我还分辨不清楚具体在哪个位置，就连房后山腰那条哗哗流淌而深不见底的小河也无法瞧清，兴许已不复存。我只记得，当时澄黄的油菜花漫山遍野，给我的遥望烘映出一片阳光与梦境交融的色泽。可我还是看出，儿时那广阔而浩荡的田野与无邪仰望蓝天白云的山塆，居然佝偻得像个瘦小的老头，严重缩水得不足原来的十分之一。我深为疑惑，但又不得其解，然而汽车一驰即过。

　　几天前，我获了机会到德阳市小作逗留。这是我故乡的城市，我也于此上过两年学。可我对它的感情却是干巴巴的，即便时常都找出时间去它的大街小巷里游荡，一群人寻上一处地方吃饭喝酒，都未能让我生起过半点滋润。就像孩子饿得哇哇直哭，母亲的乳房里却挤不出一滴奶来。着急，尴尬，无奈，如同我一路走来的几多期待。

　　我没去黄许镇再过去十多二十里的大姐家，其实可能更远。也没去打扰住在城里某处的一位长辈家。如同曾经上学时一样，宁肯一个人独自流浪而不为人知。虽然心里总想去发现什么“新大陆”，却最终什么也不曾找到或遇见。经过这座城市的朋友，无论有没有空留下来陪我喝上一杯酒的，都像风。许上几年，大抵都只像一帧纪念似水流年的黑白照片了吧。一抹轻笑，几声爽朗，便是它全部的灵动。

　　依是没能在旌阳大桥桥头找到记忆中的那家电影院，却只发现马路对面开有一家“大自然烧烤广场”。羊肉串，夜啤酒，还有蓝白相间的帐篷错落有致地撒开，几乎勾起了我来这座城市后最大的食欲。可我又不愿一个人坐在一顶宽松的帐篷里，深陷寥落与冷清的重重包围。我宁肯挎上包，无主地游离于某条小巷，随意地坐去一家无名小店炒上两个菜，或是一个灯光昏暗的路边摊，喝上一杯。无论是已然挂幕的黄昏，还是朦胧摇曳的初夜，都是享受。

　　故而每天下午，我都坚持去街上吃晚饭，无论有没有同伴。信马由缰地小走，并无目标地瞎逛，穿上几条街就有可能迷路。如同昨晚，酒足菜饱之后打道回府，原本以为得绕上好几条街，结果才走出一个街口就到了。好不神奇！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我到底是喜欢这么一类调调的，故而推测：人活得太清醒未必是好事，姑且不去说会不会把自己给累死。

　　大清早地醒来，才发现电视新闻放了一宿，侧轮起的枕头把颈子弄得隐疼。

　　望见破帘而入的晨光，我便渐渐地打消了上午的出行。略作洗漱，泡上一杯茶，再将电视机下方的条桌拖出来，坐去床边慢条细理地书写。一个偌大的客房标间，雪白的壁墙与床铺，就我一个人，舒服。这也是我每每去到一处地方，差不多固有的一种记叙的姿态，我很喜欢。有时一篇稿只要没写完，我就不出去，不沾酒，哪怕是深夜。一旦完结，就会开心地跑出去，问服务员几点关门，附近哪里有夜市，有时吃完喝完就已是凌晨。

　　或许，我就只是一个活在文字里的人，活在想象的情感流涌中的人，并手舞足蹈，自得其乐。我那看似无序的生活，也不肯被人轻易地攻破。毕竟生活，可以妥协，但不可以屈从。

　　我就这么呆在故乡的城市，寻不见故乡那原本甘甜的汁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