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木头有不同质感。好的紫檀木表面光滑如绸缎,做成的家具沉穆雍容;黄花梨木纹理行云流水般流畅;红木的木性特征则呈中性。又如,黄花梨性凉,楠木则性温,等等。
木头材质灵性如此,文字何以堪?
晚明张岱曾记西湖的湖心亭,很短,可以找来读读。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完了,一篇游记。
一幅水墨丹青,一派孤寂清寒。其“画”、其“境”尽在这寥寥几笔中。其中“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为历代传神之笔。
这便是文字的质感,好象用手摸摸,可以分辨出是绸缎还是丝织品。
文字的如临其境(心境)、如闻其声(声音节奏)、如见其人(立体图片)等等,都可以调动读者的感官,去体悟、甚或触摸所描述的客体(或事或人)。对一个人的文字看多了便可感觉作者的性情及其他,也便是“文如其人”。
鲁迅和周作人两个亲兄弟的散文、杂文,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皆堪称一流文字,其文字质感却大相径庭。兄之文,沉郁激越;弟之文,温润细腻。一个长枪短剑,一个拂面和风。一而读,再而读,细细品味,文字便从纸上跳将下来,宛如一个活人,你可以踱着方步前后左右地观赏。惹得张中行就其性情、人生态度一番感慨:“关于世道,兄用热眼看,因而很快转为义愤;弟用冷眼看,因而难免有不过尔尔甚至易地皆然的泄气感……这提到观照人生的态度说,兄偏于信的一端,弟偏于疑的一端。”仅仅由文字便生发出这许多许多。
新闻之文的文字可以有质感吗?曾记得海明威说过,对于一个严肃的作家,从事新闻写作无疑为一种自杀行为。但我不以为然。
今日之文(这里指报纸)也有很有魅力的。
“准噶尔盆地基本上没有秋天,夏天轰然而过之后,大地平静下来,静静地等待着冬天的来临。野马群也平静下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已经到了尾声。”
《南方周末》记者南香红的笔端一开始就把你带入文中。看过她的通讯便有一种激情想看到更多她的作品,这份冲动源于她另类的文字质感。
我有文字癖,好玩味文字,如把玩石头与玉的不同。
然,最怕的是,一派陈言。陈言,陈旧之言。陈旧之言为“死”言,不是“活”的语言,可以扩延至空话、套话、废话。一样的空泛、一样的套路、一种节凑、一张面孔。还要作势堂堂,其实不过举凡“红旗飘飘”“东风吹遍”的各种现代版。每当此时,读者摸不到文字的肌理,看时茫茫,未放即忘,再拿起已骇然。
不说消息(那里的陈言已经比比皆是),但说一般通讯。
动辄结论式语句。“工作艰苦能磨练人的意志,淳朴执著的追求使他的生活充实。他虽然生活清苦却有着高尚的精神世界。”、“中国石油人在XXX处无私奉献、忘我拼搏……他们继承和发扬了大庆精神、铁人精神……”然后是一串数字。不敢再引,板砖已高悬。反正这时你知道作者真理在握,不需要读者陪着他。
还有工作报告。这样的文字很多,也放在类似于通讯体裁中。很难引述,基本全篇,甚至遍布一个周刊三块整版。基本无法读,尚未展眼便被吓跑。这时候倒不象真理在握,有点像找不到插播时段的广告,太廉价,制片人不给安排时段。
更多的是流水账似的叙述文字,没有起伏没有节奏没有声音,“一马平川”,看了两行就打瞌睡。这是一种行文结构与文章布局的问题。文字到了这地步已经无曲径无回廊就一条道,你爱走不走!一溪流水无急湍无潺湲,一潭死水。
至于“一致支持”、“高度赞赏”等等,应该列入文革语言,不在“文字质感”的范畴中。可惜,它们还常常光顾我们的文章。
“惟陈言之务去”,唐宋大家韩愈之名言。然,久被“陈言”浸泡,几至实践这句话时要“路漫漫兮修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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