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姐
(2016-10-19 13:2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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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山奇遇上山容易下山难假离婚弄成真情感 |
“你是大学生啊,到这些地方来做啥子啊?!”我们熟识后红姐问我。
“没有办法,分配来的。”我说,“现在是响应中央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嘛,我们没有像知青那样插队落户,有工资可领,就算不错了。你是咋个到这里来的?”
“看来我没有考上大学是好事。”红姐说,“我高中毕业后就参加工作,没碰到上山下乡;我们是支援‘三线建设’来到这里的,就是为修建成昆铁路服务。等成昆铁路全线通车,我们就可以回成都了!”
红姐很得意,似乎对我读大学沦落到如此地步,她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我听到心里有点不舒服。于是我回敬她一句:“成昆线通车就可以回成都?谁给你们许诺的?不要被骗啰!”
“是动员我们来的省商业厅领导许诺的,还会有假?!”她满不在乎地说,“都知道这些地方艰苦,没有这样的许诺谁来啊?!当然,我们都是共青团员,是带头响应党的号召支援三线建设来的。”
我没有说啥,想到自己不可能回成都工作了,感到有些忧伤;或许对她有点嫉妒,嫉妒他们能回到成都。
红姐有一个快两岁的男孩,很乖,我常逗他玩。红姐的丈夫姓汪,大家都叫他老汪。老汪在相隔几十里的一个乡供销店工作,到周末步行几十里到区里同红姐母子团聚。还听说他们是来这里后认识、相恋、然后结婚的。
区卫生所有一个女医生,是上海医学院分配来的,我和她谈到红姐的话时她说:“那红姐认为他们快回成都啦?”
“是啊,她说成昆铁路快全线通车了,一通车他们就会回成都。”我说。
“愚昧,无知!”上海阿拉不屑地说,“文化水平低,难怪!被骗到这里还很得意,还要结婚生子,我看她今后怎么回成都啦!”
“管它呢。”我说,“我们自己的命运都这样了,还去操心别人的事干啥!?”
“我告诉你好啦。”上海阿拉压低声音对我说,“这凉山是有进无出的啦!如果两个恋人都在凉山,结不得婚啦,结了婚就下不了山,一辈子困在这里了啦。谈恋爱可以,但千万不要结婚,记住好啦!”
我知道,这上海阿拉有一个男朋友在另一个乡的卫生所,也是每个星期步行几十里来同她相聚。他们早就同居,但一直没有结婚,原来是这个原因啊!我也听说这甘、阿、凉三州是有进无出。一旦来了,就不要想回去。想到这些,我更觉得前途渺茫。
“不结婚就能出凉山吗?”我问。
“机会就多啦。”她说,“比如独生子女要回去照顾父母啊,或者在大城市找个对象结婚,照顾关系回去啦…,多着呢。在这里结了婚,就绑死在这里啦!”
我对上海阿拉的话不以为然。因为后来知道,许多来凉山的人爱人都在老家,几乎没有人能因照顾关系下山的。我在那里蹲点两个月后就回到局里,不久得到州里通知,去外地氮肥厂学习,学习完后回来筹建凉山氮肥厂。在那里学习我找到我的真爱,他是我母校化学系的毕业生,后来我们就结婚生子,没有管上海阿拉的忠告。我觉得,找到自己的真爱才是最重要的,管它何时能下山,政策不变,你能蹦出凉山才怪!
和红姐再次见面大概是在1974年,我偶然在那个县城的一个百货商店看到红姐,她在那里当售货员。我惊奇地问她:“你们怎么没有回到成都啊?”
“回啥子成都哦!”她气愤地说,“我们都被骗了!成昆线通车后,我们这批人全部安排到沿线的各县工作,没有一个人回到成都!”
“你爱人呢?我记得他好像姓汪吧。”我问。
“是的。我们老汪被安排到离县城几十里外的一个公社供销点工作!”她说。
“为啥不把你们俩分到一起工作呢?”
“县里说的,两口子在一起还工作啥子?!那样整天就知道带娃娃、做家务!看来,我们就一辈子呆在这山咔咔喉头(成都方言,里面的意思)啰!”
看红姐气愤、难过的样子,我安慰她说:“认命吧,到了凉山就是这样。进来了就别想出去。你认识县医院那个周医生吗?他是61年中医学院毕业分配到这里来的。他说:‘进凉山比充军还恼火。充军吗有个年限嘛,进凉山没有年限,进来了就走不脱!’”
“我认得他。”红姐说,“他父亲是川大中文系的讲师,57年成了右派,他说他是被发配到这里来的。你怎么样,听说你去建氮肥厂去了,咋个又回来了呢?”
“一言难尽啊!”我说,“凉山建厂条件不够,垮了,又回农林牧局了。我爱人照顾关系从州里调到这里来,被安排到几十里外的公社去当文书,跟你们的情况差不多!”
“大哥不说二哥,大家都差不多!”红姐说,“各自保重吧。但愿有户口作废的一天!”
那次见面彼此都很伤感。后来听说红姐和和老汪闹离婚,不好去见她。76年9月初,省里批准凉山州在成都附近的中兴场建氮肥厂,我们终于有机会下山了。本来想办完手续后去和红姐辞行的。但9月9日毛主席去世,我们怕政策变化了走不脱,便于第二天匆匆离开凉山。后来我先生考上川大的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成都科技大学任教,并照顾关系将我调到成都市区工作,一家人总算团聚,彻底下山了。
没有红姐的消息,但知道那个县医院的周医生回成都了,他说‘四人帮’倒台后,到凉山的汉族干部集体请愿,强烈要求下山回老家。政策松动了,汉族干部都陆续下山。他父亲已平反,他回成都安排在西南民族学院校医院工作。我想,红姐他们一定回成都了。
不知八十年代哪一年,我们一家去总府街的赖汤圆店就餐,我去买票时,发现那买票的人居然是红姐。我俩先是怔一下,然后都惊叫起来。
“哎呀!红姐,居然在这里见到你,太高兴了!”我说。
久违的朋友见面十分高兴,她一定要招待我们。不一会儿她请人代她卖票,来陪我们摆一会儿龙门阵。
“祝贺你们,终于回到成都了!”我说。
“哎,不是‘四人帮’倒台,我还是回不了成都!”她说。
“你爱人安排在啥单位工作?”我问。
“你问老汪啊,他还在凉山那山沟喉头。也许永久呆在那里,再也不可能回成都了!”红姐叹了一口气道。
“怎么回事?”我感到吃惊。
“你难道不知道我们那时闹离婚?!”她没有等我回答,继续说,“我们当时认为,我们这样没有特长,文化水平又低的人,凭啥调回成都?何况我们两个又结婚生子了。我记得我们那个区有一对上海阿拉,住在一起但不结婚。他们说,如果结婚,就再也没机会调回上海了。如果单身,以后还可以找借口调回去。上山容易下山难啊!当时我们没有在意,以为成昆线通车我们就会回成都。我们那时太年轻了,被骗了都不晓得。后来才后悔不该那么早结婚,于是我两商量假离婚,等以后找机会调回到成都后,我们再复婚。
“你知道,那时离婚不容易,组织上会反复跟你做工作,还要调查了解,看是不是真的过不下去了。这时恰好老汪在那里跟公社干部一起喝酒醉了,吐露了真情,说我们是假离婚,想调回成都。组织上知道后坚决不同意我们离婚,还把我们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我们过后商量,认为我们的理由不充分,就制造一点过硬的理由吧。什么是过硬的离婚理由?我们认为我们中一个人出轨,有婚外恋,离婚的理由就很充分。我们商量后决定,由他去演‘出轨’的戏。
“为了不让人们认为我们再闹假离婚,他假戏真做,与那里一个啊咪子搅上了。你知道那里是彝族聚居区,没有汉族姑娘。谁知那啊咪子来真的,不仅与老汪发生了关系,而且逼着他与她结婚。这事闹大了,那啊咪子的家族出面闹,说不结婚就上法院控告他强奸少数民族姑娘。就这样,我们的假离婚,变成了真离婚,他和那啊咪子结了婚,后来还生了孩子,成了真正的彝族女婿,只有一辈子呆在那里了!”
红姐说到这里,眼睛有些红了。我知道他们以前感情很好,假离婚弄假成真,落得这样凄凉的结果,谁也没有想到!从言语中我觉得红姐有些后悔,当初为啥搞假离婚、去搞那个婚外恋?她对老汪也有些惦念,有点愧疚。最后红姐说:
“我不会再结婚了。我要好好把儿子养大,还想把我那女儿弄回成都。你知道我们后来生了个女儿吧?!离婚时那女儿判给他。他就只有在山沟里呆下去啰,我有啥子能力把他弄回来?!”
过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红姐。知道最近我们成都下山干部聚会时,听说红姐一直没有再结婚。她的儿子在上海工作,女儿在深圳工作,都是大学毕业。这些年她就在上海、深圳两处跑。她的儿女还去凉山看过老汪,他已被彝族同化,看起来跟老彝胞没啥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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