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八十四，真的就是中国人生命中一道重要的坎儿。跨过去的，就还有好长一段时间的好日子；跨不过去的，就只好带着家人的遗憾无奈的离开了。我的岳父就属于后一种。尽管他过八十三岁生日的时候，身子仍然硬朗，种着个小菜园，管着全家吃菜；我们回家时也顺手割点韭菜，拿几棵白菜。他两腿并拢，双手一伸，一下子就能够到脚面；而我，虽然只有四十四，腰却硬得像绑了铁棍，怎么用力也够不到。可是，时隔一年，他却一个人走了，离开这个全村唯一的四世同堂的和睦的家，离开陪伴了他68年的老伴、离开他有点不放心的儿子儿媳和四个孝顺的女儿、离开他已经长大能当家立户了的孙子孙媳和可爱的重孙女、重孙子而去了。今年正月初六，也就是他过生日的那天，洗脸时一脚没站稳，打了一个大趔趄后就躺在了床上，一躺就是整整五十天，几乎没下床。虽然有几天看着稍好一点，可最后他还是走了——他没能跨过八十四这道坎儿。

我们都清楚得知道每个老人的离开是必然的事，是自然规律，可我、我们还是有点淡淡的遗憾——他是个好人，他和善热情，他善良仁厚，他宽容大度，他不应该就这么急着走了，他应该再活得长一点。

我和我的岳父家离得不远，我们是一个生产队的，现在叫一个片的。我一记事的时候，就知道他们家有一棵大核桃树，老高老大的一棵树，一年长老多老多的核桃（妻子说，虽然那时候家家经济紧张，没钱花，可他们家的核桃从来没卖过一个，谁家孩子馋了哄孩子，或者是有病有灾的到他家要几个核桃做药引子，他们都有求必应）。核桃树下安着一盘磨，过年了，家家都炸绿豆丸子，到树下来磨绿豆糊。一家人总是热情的搬出凳子来让没挨上号的坐坐歇着，帮着添添水，老的小的谁要是累了他们也帮着推几圈。再后来他家里打了一眼压水井，水质特好，我们去他家挑水，甭管谁在家，都是忙着帮忙灌引水。

我找对象的时候，家里比较穷，其实用“比较”这个词还不是不够准确，应该是“相当”。不但穷，而且困难：父亲已经卧病在床近一年了，母亲照顾他，小姐姐也刚出嫁，几个哥哥过的日子也都是泥菩萨过河，没有人能给我任何经济上的帮助。结婚前夕，岳母说：“如果你的几个哥哥不能帮衬着你把婚结了，将来你父母养老的事你就不能管。”我当然知道这是岳母疼女儿，我低着头什么也不能说。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岳父说：“难就一时，过去就好了，老人不能不管。有啥困难就说吧，亲戚都成了亲戚了，别不好意思。”结婚的时候，家里盘好了炉子，准备做菜了，还没有炭呢。我推着小车去岳父家推炭，满脑子里都是吕剧《借年》的画面，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岳父帮我装满车子，拿铁锹拍拍，“不够，再回来推。”

婚后两年多的时候，我和妻子为一点家庭琐事闹了点矛盾，在气头上说了些不合适的狠话。结果两家人闹得满街上都是看热闹的，最后还是岳父把我叫到他家里，当面问我：“有没有其他的原因，是非要离婚才行吗？”我摇摇头，他很放心的样子，接着说：“以后爱芹子（我妻子的小名）有啥不好的地方，能不能和我说，让我教育她，但是坚决不要动手。”我点点头，然后又使劲地点了点头。从那以后，即使喝酒喝到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我也绝没动过妻子一个手指头。

他更多的时候是想着别人的。还记得我第一次以女婿的身份去他家的时候，岳父问我“抽烟不？”我说“不抽。”他略显遗憾的说：“在外面工作怎么能不抽烟呢？”又问“喝酒不？”我说“喝。”他很释然的说“这样还好。”我知道他是担心我在单位能不能和同事处好关系。我年轻时好喝酒，自侍量大，喝起来不在乎，结果经常喝多了，喝多了就喜欢啥大说啥，吹牛皮瞪眼睛。他不止一次的劝诫我：“喝酒要有数，不可过量。老要张狂少要稳重，年轻人稳重老成更好。”去年岳父住院的时候，我去陪床，他知道我的身体也不太好，还三番五次的和我念叨：“你爹年轻时那么好的身体，都毁到酒上了；你现在还要经常开着车——”我知道一个老人只能用这样温和的语言来告诫和教导我，我也估计到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告诫和劝导我，我真的想和他说：“以后忌了就是了。”可我知道我真的不能完全忌了，我担心我不能做得像担保不对妻子动手一样彻底，就没说这话。二十几天前，在医院陪护的时候，他嘱咐我和妻子：“以后别给你娘（岳母）太多的钱，她花不了；你们常回去看看，多给她买点好吃的。”

现在，岳父去了，我对他说什么他也听不到了。但我会常和妻子回家看看岳母，给她带点好吃的；并且我会好好的照顾我的妻子——他的女儿。